这番话,道出了突地稽内心最深的隐痛和无奈。
位高权重不假,但始终是异族首领的身份,让他和他的部族在辽东的汉人圈子里,处于一种微妙的尴尬境地。
朝廷信任他,但也防着他。
他想再立新功,巩固地位,为子孙后代在汉地扎下更深的根,却苦无门路,也缺乏足够的信任背书。
柳叶点点头道:“国公的处境,柳某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这功勋,才显得尤为珍贵,也唯有立下足够分量的功勋,才能彻底改变国公府在辽东,乃至在朝堂上的位置。”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想真正融入,不再被边缘化,就得拿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投名状。
突地稽的声音沉了下来。
“驸马爷所说的功勋,究竟是指什么?”
“除此之外,驸马爷又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
“老夫虽远在营州,却也知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驸马爷的竹叶轩,生意可是做得比天还大。”
柳叶微微一笑,身体也微微前倾,笑道:“国公快人快语,我想要的很简单,国公也绝对给得起。”
“我只想要一条路,一条能让我竹叶轩的商队,在高句丽境内,稍微走得顺畅一点的路。”
突地稽和李谨行都皱起了眉头。
高句丽?
柳叶继续道:“国公久在辽东,应该清楚,高句丽对我大唐商人,尤其是像我竹叶轩这样树大招风的,向来是严防死守,百般刁难。”
“就算我的人能进去,也只能隐姓埋名,小打小闹,处处受限,风险极大。”
“国公的部族,世代与高句丽毗邻,甚至还有些同源的渊源,国公在那边,想必也有些我们汉人难以企及的门路和办法...”
他盯着突地稽的眼睛,幽幽的说道:“我不需要国公的兵,也不需要国公去打仗。”
“我只希望国公能运用您在辽东,特别是高句丽那边的影响力和人脉,为我竹叶轩的商货,打开一条相对安全的流通渠道。”
“让我的货能进去,也能相对顺利地出来,当然,这条路上的‘买路钱’,竹叶轩绝不会吝啬,国公府应得的那一份,只多不少。”
“作为交换,国公所求的‘功勋’,柳某可以帮国公谋划。”
“一个能让陛下龙颜大悦,让朝野侧目,彻底奠定国公府未来数十年安稳富贵的大功勋!”
“其价值,远非些许商路之利可比。”
突地稽父子沉默了。
柳叶的条件听起来很诱人,只是利用他们在高句丽的一些人脉关系,为商队提供些便利,就能换取一个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大功勋”?
这交易似乎太不对等,也太...空泛了。
“驸马爷...”
突地稽缓缓开口,带着深深的疑虑。
“您的好意,老夫心领,只是,这功勋从何而来?又如何确保?”
“老夫对驸马爷的手段虽有耳闻,但...毕竟未曾亲见。”
“商路之事,涉及两国,也非小事,老夫也需要时间思量。”
柳叶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要是突地稽一口答应下来,他反而要怀疑对方的诚意和智商了。
“理当如此。”
柳叶爽快地点头,重新端起酒杯。
“事关重大,国公自当深思熟虑,柳某会在营州逗留五日,五日之内,国公若有决断,可随时派人到登科楼寻我。”
他举杯示意。
“今日叨扰,多谢国公与少国公盛情款待,柳某告辞。”
说完,柳叶也不拖泥带水,起身拱手,在突地稽父子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从容离开了国公府。
...
柳叶走后,大厅内只剩下突地稽和李谨行父子二人,以及满桌几乎未动的酒肉。
炭火依旧旺,但气氛却异常凝重。
“父亲,您怎么看?”
李谨行率先打破沉默,少年人的脸上满是凝重和思索。
突地稽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割肉的小刀,在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鹰目微眯。
“这个柳叶...果然名不虚传。”
“单刀赴宴,言语犀利,直指要害,他提出的交易...看似我们占了大便宜,但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这等泼天富贵。”
“他想要商路...这恐怕只是明面上的幌子。”
李谨行分析道:“竹叶轩富甲天下,但高句丽市场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值得他亲自跑来营州,找上我们?”
“而且,他承诺的‘大功勋’也语焉不详。”
突地稽放下小刀,道:“你说得对。”
“我们不能光听他一面之词,得弄清楚,这个柳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此事不难。”
李谨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营州虽是边城,但南来北往的商旅极多,他们消息最为灵通。”
“我们无需派人去长安那么远打听,只需在城中找几家大客栈,大车马行的掌柜管事,特别是那些刚从河东或长安过来的大商队头领,请他们过府一叙,重金酬谢,必能问出许多实情!”
“好!此事你去办!”
突地稽果断下令,事关家族前途命运,容不得半点马虎。
李谨行办事效率极高。
当天夜里,几位在营州商界颇有分量,且近期才从关内过来的大商贾和车马行大掌柜,就被“请”到了蓍国公府一处僻静的偏厅。
厅内灯火通明,桌上除了茶水点心,还有几锭明晃晃的金元宝。
在黄金和蓍国公府的威势面前,这些商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将自己在长安、河东的所见所闻,关于柳叶的种种传说,竹叶轩的庞大势力,尤其是河东卢氏如何在一夜之间大厦倾颓的惊悚过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出来。
“国公,您是不知道啊!那卢氏在河东,那可是天一样的存在!”
“结果呢?就因为得罪了柳叶...永丰仓那场大火您听说了吧?”
“几十上百万石粮食啊,烧得通天红!”
“不光卢氏完了,牵连的大小官员,数都数不清!”
“那真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柳驸马的手段,鬼神莫测,听说他手里有一种叫‘火药’的玩意儿,开山裂石,声如雷霆!”
“竹叶轩那可不只是有钱!”
“国公,您想想,能在河东那种地方,几天之内就开出几十个新农庄,安置上万流民,调集海量粮食稳住局势...这得是多大的势力?多大的手笔?”
“说句僭越的话,这能量,不比朝廷一个民部差了!”
听着这些行商七嘴八舌、绘声绘色的讲述,突地稽和李谨行父子二人的脸色,从最初的凝重,渐渐变成了震惊,到最后,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骇然。
一件件,一桩桩,都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对柳叶的认知极限!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驸马?
“父亲...”
李谨行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少年人罕见的震撼。
“此人简直...只手遮天!”
“那行商所言或许有夸大,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敢承诺帮我们立下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大功...恐怕...他真有这个能力!”
突地稽沉默了很久,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营州城墙的轮廓。
“能力...他无疑是有的。”
突地稽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
“现在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信?或者说,我们有没有选择不信的余地?”
他转过身,眼中已没了犹豫。
“此等人物,亲自找上门来,开出的条件无论真假,都值得我们赌一把!”
“何况,他想要的,对我们而言,并非完全做不到。”
“只是动用一些故旧关系,为商队提供些便利,风险相对可控。”
李谨行问道:“父亲的意思是...答应他?”
“不,还不够。”
突地稽眼中精光一闪。
“信不信,不能光靠别人说,我们得亲自去看看!”
“备一份厚礼,以你我父子二人之名,给登科楼递拜帖,明日一早,我们亲自去拜访这位驸马爷!”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几锭金元宝,掂了掂,对李谨行道:“这些,赏给今晚来的几位掌柜。”
“告诉他们,今晚他们什么都没说过,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过。”
“是!孩儿明白!”
李谨行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