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了余国边境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临时搭建的医棚内外，哀嚎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孟初的衣袖早已被血水浸透，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可她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指尖凝聚着微弱的灵力，为伤者止血续命。
“孟师姐！”一名女弟子匆匆跑来，低声说道，“外面有个少年，指名要见你，可那模样……”她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像是逃难来的，可眼下局势混乱，万一是哪个仇家派来的……”
孟初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微微抬眸：“人在哪儿？”
“就在医棚外，被拦住了。”
她点点头，只是觉得有些疑惑。自己在此地行医并未得到容寻的许可，此处的医队是由门派弟子们自行发起的。从刚来那会儿孟初便一直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按理来说，除了这些同门师兄弟或师姐妹外，此处应该无人知晓她的姓名才是。怀抱着好奇心理，孟初还是决定亲自前去见见这位来客。于是迅速处理好手边伤者的伤口，起身向外走去。
医棚外，两名弟子正警惕地盯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少年。孙南宥不停将眼睛四处张望，任凭他如何诉说也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分明其中一个还是他同出一门的师姐呢！
远远看去，孙南宥此刻的身形倒是消瘦不少。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也黑黢黢的，怎么看怎么像来闹事的乞丐，哪里有过去羞涩少年的半分影子？可透过头发间的缝隙，去直视他的眼睛呢？
孟初的脚步猛地顿住。
少年听到动静，缓缓抬眸，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哑声挤出几个字：“孟初……姐。”
孟初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她不可置信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是……阿宥么？”
孙南宥的眼眶瞬间红了，此刻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她，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孟初的指尖同样也在微微发抖，几乎要冲上前去，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孟师姐！快！新一批伤员到了，有个孩子快不行了！”戴着面纱的女医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语气焦急。
孟初猛地回神，看了看孙南宥，又回头望向医棚内，挣扎了一瞬，终于咬牙道：“阿宥，你先进去等我，我很快回来！”
孙南宥站在原地，看着她被拉走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医棚内，哀嚎声更甚。孙南宥站在角落里，看着满目疮痍，看着生离死别，忽然明白——原来这世间，苦难从不曾放过任何人。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伤者的呻吟、家属的啜泣、医者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沉重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望着那些被魔族所伤的百姓——有人断臂残肢，有人面目全非，甚至有人奄奄一息，被亲人紧紧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口气。孙南宥的指尖微微颤抖，喉咙发紧。他曾以为自己经历的苦难已经足够深重，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意识到，乱世之下，无人能幸免。
一名小女孩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一只染血的小猫，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一具尸体——那或许是她的母亲。孙南宥走过去，蹲下身，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饿不饿？”他干涩地问，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
女孩没有接，只是木然地摇头。
不远处，一名老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身旁的年轻男子慌乱地大喊：“医师！快救救我爹！”
戴着面纱的女医师匆匆赶来，探了探老者的脉搏，眉头紧锁，最终摇了摇头。年轻男子瞬间崩溃，跪地痛哭。
孙南宥别过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起自己从踏入余国境地那一刻起所见过的惨状：村庄焚毁、尸横遍野，魔族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此刻，这些痛苦具象化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无法逃避。
“阿宥？”孟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看到孟初满脸疲惫，衣袖上沾满血迹，可眼神却依旧温柔坚定。
“孟初姐……”他嗓音沙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孟初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疼痛。她一遍又一遍地细细抚摸着孙南宥的脸，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几近哽咽：“真的是你吗？阿宥……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孙南宥眼眶发热，可下一秒，孟初就被一名弟子急切地唤走：“孟师姐！东边的伤者撑不住了！”
孟初松开他，匆匆抹了下眼角，低声道：“阿宥，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孟初再一次离他而去，孙南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屋的伤患，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却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孙南宥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过路的外来者。待他将这个世界的结局达成，世界就会重启，到那时，再无人认得他。
夜色沉沉，医棚外的篝火微弱地跳动着，映照在两张疲惫的脸上。
魔族退兵的消息在傍晚时传来，那时候，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活下来的人蜷缩在角落，伤者低低呻吟，而更多的人只是呆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
孟初终于能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孙南宥身旁，缓缓坐下。少年正抱膝靠在墙边，目光怔怔地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阿宥……”孟初轻声唤他，嗓音沙哑。
孙南宥肩膀微微一颤，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孟初姐，你忙完了？”
孟初点点头，伸手替他拨开额前凌乱的碎发，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头又是一阵酸涩。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那夜……孙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孙南宥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你们走后，我被他们派去山下办事，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
他喉咙滚动，没有继续说下去。
孟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少年的手粗糙冰冷，掌心还有几道未愈合的伤痕。
“阿宥，别怕。”她柔声道，“都过去了。”
孙南宥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抬头，生怕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情绪。
孟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难受。她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一切像从前那样。
“没事了，阿姐在这里……”她声音哽咽，“你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委屈吧？”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孙南宥心底压抑已久的闸门。他浑身颤抖，终于再也忍不住，死死攥住孟初的衣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孟初姐……我、我好怕……”他声音破碎，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所有人都死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孟初紧紧抱住他，眼泪无声滑落。
“阿宥，留下来吧，”孟初最后对他说，“这里会有我一直护着你。”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孙南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头，答应了孟初的诉求。
夜色深沉，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微弱的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寂静里，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找到了短暂的依靠。
但纷争与苦难，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孟初每一刻都忙的不可开交。虽说魔族是从余国退兵了，可这些伤者却都还没有痊愈。日复一日的工作让孟初几乎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了。
即便如此，面对这些修行者们的无私奉献，却仍有人在私下里满腹牢骚，他们始终觉得，修行者寿命远胜凡人，且无需休息睡眠亦不会亡故，医治并照料他们，皆是理所当然之事。
听到这话的孙南宥简直都要气炸了，差点就要跟人打起来，是一个无情道的小师妹及时出手阻拦，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但凡人的反抗终究还是伤到了孙南宥。他此刻正靠在医棚角落的木柱旁，左臂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脸色苍白，却死死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位修无情道的小师妹半跪在他身旁，指尖凝聚着淡青色的灵力，正为他止血疗伤。她神色冷淡，动作虽精准却毫无温度，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破损的器物。
“凡人终究是凡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如霜，“连反抗都这般粗蛮可笑。”
孙南宥眉头微蹙——看这姑娘的反应，似乎不是自愿来的。没等细想，却听她继续道：“也难怪大师姐会选择隐退。与这些蝼蚁纠缠，平白辱没了修为。”
“你说什么？”孙南宥猛地抬头，眼神骤然锐利。
小师妹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手上灵力都滞了一瞬。孙南宥顿时刺痛了手臂，小师妹抬眼对上孙南宥痛苦的表情，连忙加大手中灵力的运输，“你别动！”
“师妹口中的大师姐可是寒书谣寒师姐？她为何要隐退？”孙南宥强忍住疼痛，转头继续追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不是都说了让你别动吗！”小师妹无故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你不也是烨灵门派的弟子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孙南宥此刻只觉得冤枉，“我在外流浪两年，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你就没听别人讲起过？”
孙南宥摇摇头，“没有。”那无辜的表情、消瘦的身躯，竟也让小师妹有了一丝愧疚，似乎自己刚才并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曾经无家可归、无友可依的可怜人。
“唉，罢了，”小师妹终究是不忍心，还是假装无所谓地朝孙南宥摆了摆手，“我就来给你讲讲吧。”
“该从哪里同你说起呢？”小师妹目光左移小手托着下巴正在思索，“那你可知自蜀山惨案后，有人为了你寻仇寻到了魔界？”
这个孙南宥自然是知道的，就算不为了他，孟初和简宁也一定会为了落圆找过来。此刻孙南宥偏得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谁？”
小师妹闻言，瞬间露出一副“本姑娘就知道”的表情，接着，就听她娓娓道来：“还能是谁？自然是门派中与你关系最好的几位呗——剑灵道的沈煜、箓卜道的简宁师姐、风行道的霍祺巫师兄，以及咱们如明月清风般的孟师姐。”
久违地听到沈煜的名字，孙南宥有一瞬的恍惚。
“除了他们……难道就没别人了？”没听到寒书谣和于奕的名字，孙南宥不禁感到疑惑。
听到这话的小师妹，眼神里瞬间多了几分嫌弃，“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子吗？谁都得为了你专门跑去那么凶险的地方！”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孙南宥真是搞不懂这位小师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在下山之行任务中与我同行的伙伴，但除此之外，寒师姐和于奕，他们两个就没跟着一起来吗？”
话音刚落，小师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你！你少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谁？于奕？”孙南宥有些懵。但很快他就自己想明白了。
“你觉得呢？”小师妹没声好气道。
此时孙南宥脑海里立即回忆起几天前于奕的耳语，他顿时领悟了！
原来是这样……
“所以，寒师姐的退隐，是与他有关？！”孙南宥一把抓住小师妹的衣袖，想要弄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