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最好的福来客栈,被林如海一行人整个包了下来。
掌柜的活了半辈子,迎来送往的贵客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此刻,正领着伙计。
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如海并未急着去府衙。
他在客栈的天字号房里,亲自为那跪地拦路的老者,以及那户被欺压的农夫倒了杯热茶。
从他们断断续续、充满血泪的控诉中。
一个贪婪、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的酷吏形象,被一笔一画地勾勒了出来。
苛捐杂税,名目繁多。
除了朝廷正税,还有“孝敬钱”、“冰炭金”、“平安税”。
甚至,连家里养的鸡孵了小鸡,都要按“添丁税”抽成。
稍有不从,便是棍棒加身,家破人亡。
“林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这三年,我们青州府,被那姓冯的恶鬼,害死了多少人!”
“城外的乱葬岗,都快填满了啊!”
老者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浑身颤抖。
林如海安静地听着。
端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显露出主人内心压抑的怒火。
“景瑶。”
林如海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起的茶叶,动作不疾不徐。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沉。
房间的阴影只晃了一下。
权景瑶便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一身利落劲装。
落地时足尖轻点,未带起一丝尘埃。
“什么事?”
“晚上,带几个人,去‘拜访’一下城中那几个最大的乡绅地主。”
林如海的目光转向窗外,夜色渐浓。
“不必伤人,让他们明白。”
“青州府的天,要变了。”
“顺便问问,冯延年平日里,最信任谁,最怕谁。”
“以及……他搜刮的钱,都藏在哪儿。”
权景瑶的唇角无声扬起,眼中燃起耀眼的光芒。
“好!”
这种事,她最擅长。
“文杰。”
林如海又看向儿子。
“父亲。”
“你随我一道,整理这些状纸,将所有罪状分门别类,一一罗列。”
“是,父亲。”
文杰立刻坐直了身体,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至于琳琅和小宇轩,则被黛玉用青州特色小吃勾得待在房间里,以免他们捣乱。
整个小团体,在林如海的调度下,高效地运转起来。
夜幕降临。
青州首富张员外的府邸内。
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张员外刚刚遣散了陪酒的歌姬,正挺着肥硕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准备就寝。
一阵微风拂过,吹得烛火猛地一跳。
“哪个不长眼的,门窗都关不……”
张员外正要呵斥下人,一回头,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
自己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着利落劲装的女子,正用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在她对面,两名亲卫鬼魅般立在门边。
而他原先安排的那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早已不知所踪。
张员外先是一惊,随即竟镇定了下来。
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
“不知是哪路的好汉……女侠光临寒舍?”
“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张某愿倾囊相助。”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朝门口使眼色,以为能叫来救兵。
权景瑶并未理会他的小动作,只是屈指一弹。
“嗖!”
一道银光闪过。
匕首脱手而出,擦着张员外的耳廓飞过。
精准地钉在了他身后多宝阁上的一只前朝青花瓷瓶上。
“咔嚓……”
瓷瓶应声而裂,却未完全碎裂。
匕首的刀尖,稳稳地穿透瓶身,将其钉在了后面的立柱上。
这一手力道与准头的控制,堪称恐怖。
张员外的呼救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只觉得耳边一阵火辣辣的疼。
伸手一摸,竟是摸到了一道血痕和被削下的一小块耳垂。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丝绸内衫。
“我问,你答。”
权景瑶终于抬眼,目光冷冽。
“冯延年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藏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啊女侠!”
“我只是个本分人,和冯大人……只有些公事上的往来……”
张员外还想狡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显然,不打算认命。
权景瑶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其中一个亲卫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扔在张员外面前。
张员外定睛一看,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近年来送给冯延年的每一笔“孝敬钱”。
甚至连哪天送的、为了摆平哪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这是……”
“冯知府,似乎并不信任你。”
权景瑶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这些,都是从与你齐名的李员外那里‘借’来的。”
“他说,只要我们找到你头上。”
“你一定会为了自保,把冯延年的老底都交代出来。”
“毕竟,冯延年手里,也有一本你的账,不是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同伙出卖的愤怒,对冯延年报复的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战栗。
让张员外彻底崩溃。
“我说!我全都说!”
他涕泪横流,几乎是抢着开口。
将冯延年如何设计密室、如何藏匿账本金银、如何安插机关……
甚至,连那两条獒犬的喂食习惯,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唯恐说得慢了,眼前这尊煞神就会取了他的性命。
一个时辰后,权景瑶返回客栈。
“夫君,问清楚了。”
她将一张草草绘制的地图拍在桌上。
“那姓冯的,在知府衙门的后衙书房里,修了个密室。”
“所有的账本和金银,都藏在里面。”
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据说,入口机关重重,地板下有翻板,墙里有毒箭……”
“还养了两条西域来的獒犬看守。”
“寻常人,根本靠近不了。”
林如海看着地图,点了点头。
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强闯府衙,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让对方有时间销毁罪证。
他要的是人赃并获,一击致命。
他看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喝茶的黛玉,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询问。
“玉儿,看来要借你的‘眼睛’一用了。”
黛玉放下茶杯,清冷的小脸上看不出情绪。
只轻轻颔首。
“好。”
她没有起身,只是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林如海感到房间里的气息微微一滞。
黛玉的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温润的黑暗,与泥土和草木的脉络相连。
一缕神识被她牵引,悄然融入窗台下一株半死不活的兰草之中。
兰草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翠绿欲滴。
与此同时。
远在数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后院,无人察觉的角落里。
一颗被风吹来的草籽,落入了墙角的泥缝中。
下一刻,那颗草籽疯狂地破土、发芽、生长!
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绿色藤蔓。
贴着墙根,无声地向着书房的方向蔓延而去。
黛玉的“视野”。
随着藤蔓的深入,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不断变化的立体地图。
她的感官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根藤蔓。
她“闻”到了巡逻护院靴底的陈腐泥土味,和空气中獒犬身上散发的腥臊气。
“听”到了书房内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守卫压抑的咳嗽声。
也“感觉”到,藤蔓从冰冷的门缝钻入时,那木质的粗糙纹理。
书房内的布局,书架后的暗墙,地板下的机关……
甚至,密室之内。
那一箱箱码放整齐的金银,和最顶上用油布包裹的账本地契……
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片刻之后,黛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声音清冷依旧,却带上了些微的疲惫:
“书房左侧墙壁,第三块砖,是钥匙孔。”
“书案下,左数第七块地砖,是入口。”
“獒犬被拴在密室门口,铁链长一丈,够不到入口处。”
信息,已经齐全。
林如海一直轻叩桌面的手指缓缓停下。
他伸出食指,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书房”的位置轻轻一点。
好似落下了一枚定局的棋子。
“好。”
他看向权景瑶,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景瑶,再辛苦你一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次,我们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