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青州府府衙门前,气氛凝重。
林如海的拜帖早已递入,但他本人却并未急着进去。
他翻身下马,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闲适。
仔细地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抬头端详着府衙门口那对威武的石狮。
又慢条斯理地与门口战战兢兢的衙役,问了几句青州的“风土人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府衙内,知府冯延年早已如坐针毡。
他是一个面色白胖、眼袋浮肿的中年人。
脚步因酒色掏空而显得虚浮。
昨夜,他已从那个吓晕过去的衙役头子口中,得知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
一夜未眠,让他本就虚浮的身体更显憔悴。
此刻,他正焦灼地等待着,每一声堂外的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看到拜帖,冯延年按捺不住,带着管家,迎了出来。
见到门外那个头戴珊瑚顶带,身着紫色蟒袍的清贵之人时。
他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容,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身后的官袍下摆都带起了风。
“哎呀呀,不知林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
“冯大人客气了。”
林如海神色淡漠,无视对方见礼,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他一路直闯冯延年书房,毫不客气推门入内,在上首坐下。
亲卫奉上茶,他端起,轻轻吹拂着水面的热气,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被晾在一旁的冯延年额头见了汗,只能僵硬地陪着笑脸,心中暗自揣测对方的来意。
“不知林大人此番路过青州,有何指教?”
林如海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这声响,让冯延年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指教不敢当。”
林如海从袖中取出一叠状纸,随手扔在桌上。
纸张散开,上面按着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本官昨日入城,正巧,有几位百姓拦路喊冤。”
“他们状告冯大人你,苛政敛财,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他抬起眼皮,目光终于落在了冯延年的脸上。
“事关冯大人的官声,本官觉得,总要亲自来问个清楚!”
看到那叠厚厚的状纸,冯延年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
但多年宦海沉浮,让他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越慌乱,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诬告!”
“这绝对是诬告啊!”
他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大人,您是京中来的贵人,有所不知。”
“咱们这地界,穷山恶水出刁民。”
“此地民风素来刁悍!”
“总有些无知愚民,因下官严格执行朝廷政令,催缴税款,便怀恨在心。”
“他们这是在报复!是污蔑朝廷命官!”
“您可千万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哦?是吗?”
林如海不置可否,并未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
而是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到书房中央。
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名贵的紫檀木家具和博古架上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
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讥诮。
“本官一路行来,见青州府百姓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原以为是地方贫瘠,府库空虚。”
“今日一见冯大人的书房,才知大人为官,竟是如此的清廉雅致。”
“真是……难得!”
这番话,明褒实贬。
像一柄不见血的软刀子,深深地扎在冯延年心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中暗骂一声。
“大意了!”
他这些年太过顺遂,竟忘了收敛这些身外之物!
冯延年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只能强笑着,干巴巴地附和。
“不过是些……祖上留下的不值钱的玩意儿,让大人见笑了。”
林如海没再理他,径直走到左侧墙壁前。
伸出手,状似在欣赏墙上的挂画。
指尖却缓缓滑落,最终,停在了第三块墙砖上。
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
“叩、叩。”
声音发闷。
他又敲了敲旁边的一块砖。
“砰、砰!”
声音坚实。
冯延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大半。
他开始怀疑,这绝非巧合。
“这墙,砌得倒是结实。”
“想必,是为了隔绝外面的喧嚣,好让冯大人安心处理公务。”
“只是……这块砖的声音,似乎比旁边的要空一些。”
“莫不是,工匠偷工减料了?”
冯延年的心脏,一瞬间被人攥紧,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他强撑着身体,嘴唇哆嗦着解释。
“老……老宅子了,许是有些松动,回头下官就叫人修葺,不敢扰了大人雅兴。”
林如海笑了笑,不再看墙。
他踱步回到书案前,目光却落在了冯延年的脚边。
抬起脚尖,不轻不重地,在那书案底下左数第七块地砖上,碾了碾。
“地砖也铺得平整,”
他悠悠开口。
“只是这块,似乎比别处高了那么一点点。”
“踩上去,还有些空响。”
林如海抬眼,盯着冯延年,一字一句地问。
“冯大人日夜在此办公,可曾察觉到,脚下有异?”
如果说刚才墙砖的试探让他心生警兆。
那这地砖的一碾,就如同一记窝心脚,狠狠踢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知道了!
他不是在猜测!
而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经完全掌握的事实!
冷汗顺着冯延年的鬓角大滴滑落。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干响。
林如海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无半分温度。
“冯大人,本官还听说了一件奇闻。”
“说你这书房重地,不置文房四宝,反倒在里面养了两条从西域来的獒犬。”
话音落下,他陡然逼近一步。
“本官实在好奇。”
“是何等重要的文书典籍,需要用这等凶兽来看守?!”
轰!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击溃了冯延年所有的心理防线。
墙壁的机关、地下的入口,都还可能是道听途说。
可密室里养着两条西域獒犬的细节,除了他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晓!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冯延年的大脑一片空白。
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不……不可能……你……”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林如海的声音陡然转厉。
“来人!”
门外,权景瑶带着两名亲卫应声而入。
其中一名亲卫手上,正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铁箱。
那正是权景瑶利用林如海拖延冯延年的时间,按照黛玉提供的情报,从密室中取出的罪证!
冯延年看着那个熟悉的铁箱,眼神彻底涣散。
最后一丝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他两眼一翻,一股腥臊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华贵的官袍,身下一片湿热。
青州府的天,在这一刻,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