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入青州地界后,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并非道路崎岖。
恰恰相反,官道修得还算平整。
慢下来的原因。
是官道两旁,不时出现的携家带口、面黄肌瘦的流民。
他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神情麻木地向着未知的远方挪动。
车厢内的嬉闹声,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琳琅和小宇轩连同小文杰,三个小脑袋都挤在车窗边。
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地看着外面那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
“姐姐,他们的衣服都破了,脸也好脏啊!”
宇轩小声嘀咕。
琳琅也皱起了小眉头。
“他们看起来好可怜,是不是没有饭吃?”
童言无忌,却最是扎心。
林如海面色沉重,长长叹息。
“他们何止是没有饭吃。”
“他们是连吃饭的碗,都让人给砸了。”
马车越是靠近青州府城,沿途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大片的田地荒芜着。
这个时节,本该有农人辛勤劳作。
可放眼望去,田垄间空无一人。
偶尔能看到的村庄,也是十室九空,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当马车抵达青州府城门时,车内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攫住了呼吸。
城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
几个身穿皂隶服饰的衙役,正对着一户人家拳打脚踢。
那家的男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依旧用身体死死护住身后的妻儿,嘴里不断哀求。
“差爷,求求您了!”
“今年的‘人头税’我们已经交了啊!”
“实在是没有余钱,再交‘安泰金’了啊!”
“安泰金?”
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头子,一脚重重踹在男人心口。
他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态度比脚下踩的石头还硬。
“放你娘的屁!”
“知府大人为了保佑你们这些贱民阖家安泰,特意请了高僧做法。”
“这‘安泰金’,是给菩萨上供的香火钱!”
“你们连菩萨的钱都敢欠,是想下辈子投胎做畜生吗?”
他一边骂,一边指挥手下。
“给我搜!”
“把他们那头驴牵走,抵了‘安泰金’!”
“不要啊!”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活路了!”
女人发出凄厉的哭喊,扑上去想要阻拦。
却被另一个衙役粗暴地推倒在地。
周围的百姓围了一圈。
人人脸上都带着愤怒与不忍,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他们畏惧地看着那几个衙役,就像在看几条会咬人的疯狗。
车厢内,权景瑶的脸色已经冷得能刮下冰霜。
“人渣!”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景瑶,别冲动。”
林如海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沉。
“夫君!你还拦着我?!”
权景瑶的火气“噌”地一下顶了上来,压都压不住。
“你没看见吗?他们都要把人逼死了!”
“这种败类,有一个我杀一个!”
她一个来自法治社会的现代人,何曾见过这等光天化日之下的暴行!
简直是在挑战她的底线!
“杀一个,会冒出十个。”
“杀了这几个衙役,那个冯知府明天就能再找来一百个。”
林如海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如海。
“我们要做的,不是斩草。”
“是除根。”
他转头,看向黛玉。
“玉儿,你怎么看?”
黛玉的视线,穿过车窗的帷幔,落在了那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头子身上。
她的神识无声无息地铺开,瞬间将整个城门内外的一切洞悉于心。
片刻后,黛玉收回目光,声音清冷。
“此人身上,怨气缠身,血气混杂。”
“死在他手上的,不止一人。”
“整个青州城,都被一张贪婪的网笼罩着。”
“源头,就在城内那座府衙。”
“好一个青州城!”
权景瑶气极反笑。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不知从何处迸发出的勇气,猛地冲了出来。
“噗通”一声!
直挺挺地跪在了他们马车的前方!
“青天大老爷啊!”
“求您为我们这些小民做主啊!”
老者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嘶声哭喊。
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驾气度不凡的马车上。
那几个正在施暴的衙役也停了手。
为首的衙役头子皱着眉,大步走了过来。
手里拎着水火棍,一脸的凶神恶煞。
“哪来的老东西,敢惊扰贵人的车驾!”
“滚开!”
他举起水火棍,对准老者的后心,就要狠狠砸下!
“住手!”
一声清叱,乍然响起!
权景瑶再也按捺不住。
她没有拔剑,身形一晃。
人已如一道青烟掠出车厢。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那衙役头子发出“哎哟”一声惨叫。
手里的水火棍,不知怎么就到了权景瑶手中。
权景瑶手腕一抖,那根沉重的棍子在她手中轻若无物。
棍梢一甩,精准地抽在了衙役头子另一只准备拔刀的手的手腕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响彻城门。
“我的手!”
“我的手断了!”
衙役头子抱着变形的手腕,疼得满地打滚。
另外几个衙役见状,又惊又怒,纷纷抽出佩刀,就要冲上来。
权景瑶冷哼一声,手中水火棍舞成一团残影。
“砰!砰!砰!”
几声闷响,那几个衙役便如下饺子一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摔了出去。
兵器散落一地,个个捂着身上的要害部位,疼得龇牙咧嘴。
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权景瑶持棍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群翻滚的“恶犬”,眼神冰冷。
城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喝彩声!
“打得好!”
“女侠!是女侠啊!”
跪在车前的老者也看呆了。
随即反应过来,磕头磕得更响了。
“女侠!请你大发慈悲,为我们做主啊!”
“这群畜生,简直不是人!”
“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啊!”
林如海此时也下了马车。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打倒的衙役。
而是亲自上前,扶起了那位老者。
“老人家,请起。”
“有话慢慢说,本官在此,定会为你做主。”
林如海的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并未表明身份,只自称“本官”。
但那一身儒雅清贵的气度,便足以震慑宵小。
那衙役头子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青州城的地界上,殴打官差!”
“你们可知,我们知府大人是谁?!”
“哦?”
林如海转过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本官倒是很想知道,这位知府,是何方神圣?”
“我们知府大人的姐夫,乃是当朝户部侍郎,李大人!”
衙役头子搬出后台,脸上又恢复了几分嚣张。
“户部侍郎,李奎?”
林如海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何止认识,简直熟得很。
当初在京城时,这位李侍郎,还曾因为一桩贪墨案,求到过他的门下,被他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原来根子,在这里。
林如海心中雪亮。
他不再理会那几个跳梁小丑。
对赶车的亲卫吩咐。
“先找个客栈住下。”
“另外,派人去府衙。”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就说,左都御史林如海,有要事,要见冯知府。”
“左都御史”四个字一出,那衙役头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死人还白。
林如海这个名字,他或许没听过。
但“左都御史”这个官职,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都察院!
那是专管天下官吏的衙门!
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别说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就是六部尚书。
见了都察院的人,也得以礼相待!
他……他刚才干了什么?
他竟然拿着一个侍郎的名头,去威胁当朝左都御史?!
完了。
这次,踢到铁板了。
“噗通!”
衙役头子两眼一翻,竟是活生生吓晕了过去。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府城上空,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