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惊雷,为西疆的百年风云,画上了一个醒目的句点。
黛玉垂下手腕。
帐外的风云雷电四灵,便于一瞬间偃旗息鼓。
浓墨般的乌云散去,温暖的阳光重新洒落。
方才那场末日天威,已成一场骇人的噩梦。
金帐内。
拓跋烈、巴图等十一位部落首领,瘫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
他们看向黛玉的眼神,再无半分桀骜,只剩下刻入骨髓的恐惧与臣服。
李承泽含笑,收起那卷浸透了血印与屈辱的《金帐盟约》。
对着黛玉遥遥一拱手。
这份盟约的分量,重逾山岳。
它将彻底改写西疆的格局,为大雍王朝的西陲,带来至少百年的安稳。
“郡主神威,下官佩服。”
李承泽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叹,发自肺腑。
他谋算了全局,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最终决定胜负的,却是眼前少女超越世俗的绝对力量。
黛玉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帐外等候的家人身上。
那里。
林如海、权景瑶,还有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才是她此行的意义所在。
后续的收尾事宜,繁琐,却再无波澜。
李承泽以雷霆手段。
开始对西疆各部进行整编。
分派官员、清点资源。
郭开与权景朔则率领凉州军和沙州军。
正式接管幽蜃部留下的广袤草场与矿脉。
整个迪州,成了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
而机器的核心,便是那位手握盟约的西疆总督。
相较于迪州官场的忙碌喧嚣,
林家一行人,则显得格外清闲。
西疆既定,他们也该回京了。
三日后。
一驾外表寻常的马车,启程,悠悠驶离了迪州城。
车厢内部却别有洞天,宽敞得足以让几个孩子追逐打闹。
厚厚的波斯地毯,柔软的狐皮坐垫。
角落的小巧紫铜炭炉上,正温着一壶马奶茶。
甜丝丝的奶香弥漫在整个车厢。
西疆的肃杀与铁血,被彻底关在了车窗之外。
“我的!这是我的最后一块奶皮子!”
琳琅小公主鼓着腮帮子,像一只护食的小老虎,死死抱着一个油纸包。
她对面,权宇轩白嫩嫩的小脸上满是“悲愤”。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琳琅。
“你骗人!”
“你早上已经吃过三块了!”
“姑姑说小孩子吃多了甜食要坏牙的!”
“我不管!”
“父皇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天下的好吃的,都是我的!”
琳琅振振有词,小下巴扬得高高的。
“噗!”
权景瑶听着这小姑娘把皇权天授用在抢零食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这小丫头,也就在吃食上理亏时,才会想起用身份压人。
“你……你强词夺理!”
权宇轩气得小脸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你再这样,我就……我就让姑姑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这一招,堪称绝杀。
琳琅小公主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她偷偷觑了一眼含笑的权景瑶,小声嘟囔。
“……那,那我分你一小口,就一小口哦。”
坐在另一侧的文杰,对两个小伙伴的幼稚争斗毫无兴趣。
他端坐在父亲林如海身边,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忽然,他抬起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
指着书上一行字。
“父亲,书上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可是我们从西疆回来。”
“那里的人们。”
“样貌、言语、习俗都与我们不同。”
“他们……也算是我们的兄弟吗?”
林如海闻言一怔,随即,眼中泛起欣慰与赞许。
他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自昆仑归来后。
心智之敏锐,观察之细致。
时常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惊讶。
他放下茶杯,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用一个更简单的比喻来回答。
“文杰能思及此,很好。”
林如海的语气温和又耐心。
“你看这车窗外的地。”
“有的地方长草,有的地方是沙石。”
“看着截然不同。”
“但它们都承载着这片天,不是吗?”
“人也是一样。”
“样貌言语虽有不同。”
“但盼望丰衣足食、家人安康的心。”
“却是相通的。”
“为官者,若能有容纳百川的胸襟,视万民如一家,又何愁天下不太平呢?”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让车厢里浮躁的奶香味都沉淀下来,染上了一丝书卷气。
权景瑶斜倚在软垫上,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唇角无声地弯起。
一边是为了一块点心斗智斗勇的两个小吃货,另一边是探讨着朴素道理的父子俩。
而将这一切维系在一起的中心。
是阖着眼眸,气息悠长的黛玉。
真好。
权景瑶在心里感叹。
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
吵吵闹闹,又温馨安宁。
为了守护这份美好,之前在西疆经历的一切血腥与杀戮,都值了。
她忍不住凑到黛玉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揶揄。
“玉儿,真不管管那两个小皮猴?”
“再吵下去,车顶都要被他们掀了。”
毕竟牵涉到琳琅小公主,她不好直接插手。
黛玉眼睫微动,睁开了眼。
她的眸光清澈如洗,没有半分迷蒙。
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还在为“一小口”究竟是多大,而讨价还价的琳琅和宇轩。
“无妨。”
她声音清清浅浅。
“小孩子精力旺盛,堵不如疏。”
说着,她素手一翻。
掌心凭空多出三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上面裹着的糖稀,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哇!糖葫芦!”
“姐姐最好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小家伙,瞬间化干戈为玉帛。
一人一串,眉开眼笑地凑到黛玉身边。
左一个“青阳姐姐”。
右一个“姐姐真好”。
小嘴甜得像抹了蜜。
就是一直扮小大人的小文杰,也忍不住伸出手,拿走了最后一串。
他复活后,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
便是对这些新鲜的小玩意儿,表现出了孩童应有的兴趣。
也就在这种时候,他才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权景瑶看得直乐。
对着黛玉挤了挤眼睛。
看,还是你有办法。
黛玉唇角也难得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很快又敛去。
她看向窗外。
马车正行进在一片广袤的戈壁上。
远处的地平线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线,景致单调却壮阔。
“我们到哪了?”她问。
一直沉默驾车的权景朔亲卫在车外恭敬地回答。
“回郡主,已出了迪州地界。”
“再往前走一日,便可进入青州地界。”
林如海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青州?”
权景瑶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不由问道:“夫君,这青州有什么问题吗?”
林如海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凝重。
“我为官多年,对各州府的官声风评,略有耳闻。”
“这青州……素有‘清水衙门混水多’的说法。”
“其知府冯延年,在京中的名声,可算不得好。”
权景瑶挑了挑眉。
“混水多”三个字,她听懂了。
“有多不好?”
“官场之上,有三种官。”
“一种清流,一种浊流。”
“还有一种。”
“是随波逐流。”
林如海缓缓道:“而这位冯知府。”
“却是能搅动一池清水,让其变成浊流的能人。”
“据说,其人贪酷成性。”
“治下百姓,苦不堪言。”
车厢内的气氛,因林如海这几句话,悄然发生了变化。
方才的轻松闲适,淡去了几分。
琳琅和小宇轩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感觉到了大人们的严肃,吃糖葫芦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文杰放下书卷,看向父亲。
“父亲的意思是,我们此去青州,可能会遇到麻烦?”
林如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是我们会有麻烦。”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是青州的百姓,正身处麻烦之中。”
“我身为左都御史,既然路过,若坐视不理,于心不安。”
林如海看向黛玉,眼神中带着询问。
他知道,如今这个家,真正能兜底的,是自己的女儿。
黛玉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依旧是那般澄澈。
可她知道,在那片澄澈之下。
或许正有无数双眼睛,在期盼着一缕能照进他们黑暗生活的光。
黛玉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
“父亲说的是。”
“遇到了,便看看吧。”
简单的一句话,便为这趟旅程,定下了一个新的方向。
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内。
琳琅和小宇轩已经吃完了糖葫芦。
又为谁的签子更长这种无聊的问题,展开了新一轮的争论。
文杰重新捧起了书。
林如海则陷入了沉思。
权景瑶看着黛玉,再看看文杰和小宇轩。
忽然觉得,她们这一家人,就是一个和谐的组合。
有负责出谋划策的。
有负责动手执行的。
还有负责用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解决问题的。
现在,这个和谐的组合,即将一头扎进青州那潭“混水”里。
她非但不觉得紧张。
反而……有些隐隐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