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雪起了个大早,走到我家里,对我大爷爷说:“大爷爷,你老人家做点好事修点德,今天必须带我芭蕉山薛家。”
“我不是和你说过,薛锐军的父母亲,在邵东廉桥街上开药材店吗?”
“大爷爷,情况是变化的。如今日本正准备围攻长沙,说不定,锐军的父母,回到了芭蕉山呢?”
“你去芭蕉山干什么?”
“薛破虏是薛家的后代,我不交给他爷爷奶奶,交给谁呀?”
“你自己养着薛破虏,不好吗?”
“大爷爷,我是个军人,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我必须在战场。”
六月雪这几句话,令我大爷爷肃然起敬。“好!我陪你走一趟芭蕉山。”
路过新边港,我大爷爷说:“六月雪,前面住着一位朋友,我去看看他,顺便到他家里,给你儿子煮一壶牛奶。”
六月雪问:“是谁呀?”
“一位老红军战士。”
我大爷爷走到松树坡,大声喊道:“青蒿老子,青蒿老子,快给我滚出来!”
杜鹃母亲喊道:“干亲家,干亲家,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表哥在带着小栀子,挖红薯去了。”
“你说的什么话,我枳壳大爷,铁打的汉子,就是刮八级大风,也吹不动呀。杜鹃母亲,快把你亲爱的表哥哥喊回来。”
六月雪被我大爷爷的话逗笑了,小声问:“杜鹃母亲和青蒿老子,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表兄妹,如今是真夫妻。”
小栀子看到我大爷爷,立刻扑过去,而我大爷爷,生怕三岁多一点小栀子,动不动就来扯胡子。
但小栀子似乎忘记了这一招牌动作,问:“大爷爷,那个抱着弟弟的人,是不是我的妈妈?”
“她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在延安,是一家医院的副院长。”
“大爷爷,我要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妈妈?”
“等你再长高一点,能走远路了,大爷爷带你去。”
看到青蒿老子走来,我大爷爷说:“青蒿老子,你今天陪我去芭蕉山走一趟。这位女子,便是薛家那个守财奴的儿媳妇,她要将她的儿子薛破虏,交给薛家。”
“哎哟哟,罪过!当真是罪过!”青蒿老子说:“女娃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若是将儿子交给薛家那对守财奴夫妻抚养,我拍着胸脯向你保证,十五年后,薛家又会出现一个守财奴、吝啬鬼、贪得无厌者、不要人招惹的卑鄙无耻之徒,浪费了一个好人才。”
“我是六月雪。”六月雪说:“我不相信,薛家的人果真如此不堪吗?为什薛锐军不是你口中的那种人呢?”
“六月雪,你不晓得,锐军从小就在玄同义学长大,后来在进入春元中学读小学和初中,几乎脱离了家庭那个小环境。但他每次回家讨要学费,都要与父母发生剧烈的争吵。这种争吵,可以用一场局部战争来形容。”
“六月雪,以前我们对你说,薛家那对夫妻,在邵东廉桥街上开药材店,那全是假话。”我大爷爷说:“原来是怕你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既然来了,我倒是要见识见识薛锐军的父母。”六月雪半信半疑地说。
从新边港到芭蕉山,才四里多路,很快便到薛家。
翻过石拱桥,一栋精致的大宅子,便在眼前。
“那栋房子,就是薛家。”青蒿老子说:“六月雪,你要有心理准备。”
薛锐军母亲,那个尖嘴猴腮的女人,记性特别好,看到我大爷爷,开口便问:“你就上次给我家锐军那个说媒的人,又是来骗吃骗喝吧?”
人老了,我大爷爷的脾气,早已收敛如我二爷爷一样,像个慈善的外婆。我大爷爷说:“上次来你家,我们既没有喝你家的茶,又没有吃你家的饭,什么叫骗吃骗喝呢?”
“那你们这次来我家,想干什么?”
我大爷爷指着六月雪说:“这个女子,便是你家儿子薛锐军的堂客,她怀里那个孩子,正是你的亲孙子。”
“哎哟哟!儿媳妇,亲孙子!你们又弄出这样的鬼把戏,想来骗我们家的财产?”
六月雪说:“我不晓得叫你一声婆婆好呢,还是叫你一声吕雉好呢?”
“事情未弄清之前,千万千万,你别叫我婆婆,石臼当帽子戴,我担当不起。告诉你,我不姓吕,我姓马。”
青蒿老子尖笑道:“啊哟哟,原来你姓马,是姜子牙夫人马氏的马吗?”
“正是,正是。”
我大爷爷问:“六月雪,你的意思呢?”
六月雪咬着牙齿说:“走!”
“哎,你们千万不能走。你们一走,我家老倌子,说我待客不周,又得帮我疏通筋骨了。”
六月雪问:“疏通筋骨,什么意思?”
青蒿老子说:“打人呗!”
六月雪再次说:“走!”
几个人走过石拱桥,迎面碰上一个背着青草的老汉子。老汉子问:“枳壳大爷,你们到我家干什么?我家那个老帽子,有没有招待你们?”
“薛老爷,你家老婆,果真是远近闻名的贤惠女人。”我大爷爷说:“我们原来想,把你的亲孙子送过来,你老婆说我们又来骗你家财产。”
“亲孙小?哪来的亲孙子?”
“这个俏女子,便是薛锐军的妻子六月雪,如今生下锐军的儿子,想托爷爷奶奶抚养一段时间。”
“我们两公婆去过长沙,找不到薛锐军那个逆子。”薛老爷开始发怒:“如今弄来一个野孩子,硬说是我孙子,你们有什么证据?”
青蒿老子戏谑道:“薛老爷,我帮你出个主意,搞个滴血认亲,怎么样?”
“你这个主意,确实好。我们现在可以做滴血认亲。”
我大爷爷说:“薛锐军不在家,怎么做滴血认亲?”
“我是薛锐军的父亲,我来做,不是一样吗?”
青蒿老子说:“万一薛锐军不是你下的种,怎么办?”
薛老爷挠挠后脑勺,说:“我先回去问问我家那个老帽子。”
青蒿老子说:“快点走,快点走,薛家的好戏,莫看了。”
几个人加快脚步,往新边港方向走。但芭蕉山传来杀猪般的叫声,格外刺耳。
我大爷爷骂道:“青蒿老子,你这么大的人了,什么时候才懂事呀?弄得薛家老倌子,手忙脚乱,又在帮他家老帽子,疏通筋骨。”
回家路上,六月雪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甚至薛破虏啼哭,六月雪也懒得去哄。
合欢一看六月雪的脸色,晓得干女儿受了莫大的委屈,慌忙接过孩子,去喂牛奶。
六月雪走到歇房里,正要关上房门,好好地哭一场,不防公英走过来,抱着六月雪的肩膀,轻声说:“六月雪姐姐,你莫哭,这样的人间,就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说完,公英便轻轻地退出来。
公英一走,六月雪越想越想哭,可怜的、亲我痛我的妈妈宛童,太死早了;可恶的、嫌我弃我的父亲,却时不时在身边表演着可恶的戏码;薛锐军的父母,怎么可以卑鄙无耻到这个程度?
越想哭,却越没有半点眼泪。没有眼泪的哭,却不是哭泣中最完美的方式。
六月雪走到我大爷爷身边,笑着说:“大爷爷,我想和你喝两杯西阳大曲。”
我大爷爷说:“你能喝酒?你以前喝过酒吗?”
六月雪说:“何止喝过?五十二度的邵阳老胡子酒,能喝半瓶。”
“六月雪,你要喝酒,可以。但你今天心情欠佳,只能浅酌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