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山坳里的风裹着潭底的寒气,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岩壁。最后一缕月光被乌云死死捂住,天地间只剩墨色的浓,连崖壁上的野草都隐在黑影里,只偶尔被招妖幡的青白流光映出点扭曲的轮廓。雾气比先前更重了,白茫茫地漫过脚踝,带着股说不清的腥甜,像是血混着水汽发酵的味。风穿过崖壁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啸,像有无数冤魂在暗处哭,搅得潭水都泛着冷光,倒映着招妖幡上跳动的邪火,像两团沉在水底的鬼火。
两面招妖幡立在崖顶,幡面的猩红在夜色里愈发刺眼,青白流光顺着幡杆往下淌,在岩壁上画出诡异的痕。小白与小青已化作数丈长的青白巨蟒,庞大的身躯悬在半空,被幡面的吸力扯得微微发抖。小白鳞甲上的血痕被青光映得发亮,每一片鳞都在颤,似要被生生剥下;小青的尾尖还缠着半截断裂的松枝,那是她最后挣扎时拽断的,此刻却只能无力地垂着,碧色的鳞甲边缘泛着灰败,被无形的力一点点往幡面拖。
仕林朝着东面崖顶攀去,手指抠进湿滑的石缝,掌心的皮肉早已磨烂,血混着岩壁的青苔,滑得抓不住半点力。他刚攀上半丈,脚下的石棱突然松动,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往下坠,“咚”地砸在潭边的碎石堆上,肋骨传来钻心的疼,眼前阵阵发黑。
西侧的玲儿和莲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玲儿的鹅黄裙角被岩壁的荆棘撕成了条,露出的胳膊上满是血道子,双掌早已血肉模糊,皮肉翻卷着,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崖壁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她咬着牙,借着招妖幡的微光辨认石缝,指节抠进石缝,血顺着岩壁往下淌,口中喃喃着:“娘,再等等玲儿……很快玲儿就来救你……”
她硬是攀上一丈高,指尖刚够到一块平整的岩石,忽有阵阴风卷着沙石扑来,像只无形的手狠狠推在她背上。玲儿惊呼一声,身子瞬间失衡,在空中划过道弧,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岩棱上,血珠子顺着眉骨滚进眼里,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玲儿!”
看着玲儿像断线的蝶坠向地面,莲儿心都揪紧了,疯了似的往前冲,可脚腕被碎石一绊,终究慢了半步。
“噗——”玲儿摔在地上,胸腔像被巨石碾过,喉间涌上腥甜,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染红了衣襟。她趴在地上,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抠着泥土,指甲缝里全是血和石渣。
“玲儿!醒醒!你看看我!”她扑跪在玲儿身边,指尖刚触到对方冰凉的衣襟,眼泪就决堤了,大颗大颗砸在玲儿染血的脸上。莲儿试图扶她起来,可玲儿的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只能任由她半抱在怀里,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像风中烛。
玲儿的睫毛颤了颤,勉强掀开条缝,视线里的莲儿模糊成团影。她刚要开口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咚”的闷响,震得地面都发颤。
视线模糊里,她望见仕林也从两丈高处坠落,白袍的下摆被血浸得发黑,他摔在地上时发出的闷响,像敲在她心上的锤。
玲儿的瞳孔骤缩,心口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下。方才那阵阴风来得太巧,力道太狠,绝不是山里的寻常夜风!她望着崖顶招妖幡旁那道黑袍身影,忽然懂了——乌古论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攀上崖,他就是要看着他们摔得粉身碎骨,在绝望里眼睁睁看着小白和小青被吞噬。
“哈哈哈!想毁幡救人?痴心妄想!”崖顶果然炸响乌古论的笑,那笑声像生锈的锯子磨着骨头,又尖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你们尽管爬!摔断腿、摔碎头,我都不拦着!看看你们还能摔几回,哈哈哈!”
“他偏不叫我们上,我偏要上!他越是阻挠,就越说明他怕!”玲儿猛地攥紧拳头,指腹深深嵌进掌心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漏出来,滴在地上的血渍里,晕开更大的团。她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咬着牙要坐起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股砸不破的执拗:“扶我起来!我死也要死在路上!”
莲儿抹了把泪,用力点头,指甲几乎要掐进玲儿的胳膊:“你别动,我先去!”她转身就要往崖壁冲,却被玲儿拽住了手腕。
“一起……”玲儿的声音轻得像气音,带着一丝浅笑回眸望向莲儿,“死就死在一起。”
两人像疯了似的轮番往崖上冲。仕林刚攀过一道岩缝,膝盖就撞在凸起的岩棱上,发出“咔嚓”轻响,疼得他闷哼一声,手一松又滚了下来,额头磕在尖石上,血顺着眉骨淌进眼里,红得像要燃起来。
玲儿指尖在岩壁上划出长长的血痕,血珠滴在崖下的野草上,烫得草叶蜷了边,她刚够到一块平整的岩石,又是一阵阴风吹来,整个人像片落叶般坠回地面,肋骨撞在石棱上,疼得她蜷缩成团,半天喘不上气,掌心的血在崖壁上拓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印。
莲儿的裙摆被荆棘勾住,硬生生撕下一块,露出的小腿上划着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脚踝往下淌,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可她咬着牙,踩着自己的血往上挪,没爬两步就被阴风掀得后仰,重重摔在玲儿身边。
山谷里回荡着他们坠落的闷响、粗重的喘息,还有乌古论那淬了毒的嘲笑声,像无数根针往人心里扎。崖顶的招妖幡还在疯狂吸力,小白与小青悬在半空,望着底下一次次摔得血肉模糊的孩子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小白的蛇瞳里滚出硕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啪嗒”作响,尾尖疯狂拍打崖壁,却被招妖幡的吸力拽得更紧,鳞片崩碎的脆响混着呜咽,像被生生剜去心尖肉。她望着仕林额角的血、玲儿染血的裙摆,巨大的身躯剧烈颤抖,那悲鸣里裹着无尽的悔。
小青的碧色身躯在半空剧烈抽搐,蛇口大张,却发不出完整的嘶吼,只有断断续续的哀鸣,每一声都裹着血沫。她望着莲儿小腿上的深痕、玲儿蜷缩的身影,尾尖狠狠抽向招妖幡,却被幡上的黑气缠得更紧,碧色的鳞甲一片片剥落,那哀鸣里藏着绝望的劝。
乌古论立在崖顶,黑袍被幡上翻涌的黑气撑得猎猎作响,像只张开翅膀的蝙蝠。他看着小白的鳞甲已贴上幡面,青光正顺着鳞片的缝隙往里钻,小青的大半个身子被幡上的血符缠住,碧色的灵光在一点点被吞噬,忽然猛地仰头,发出破锣般的狂笑。那笑声撞在崖壁上,碎成无数尖利的碴,扎得山坳里的空气都在发颤。
“哈哈哈!成了!终是要成了!”他双手死死攥着拂尘,指节泛白,黑丝被捏得绞成一团,“王爷!你看见了吗?你在天有灵,该看见了吧!”他俯身对着虚空嘶吼,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掺着疯癫的狂喜,“白娘子!青蛇!我要许家无人生还!都要给你陪葬了!哈哈哈——!”
他头发散乱如草,脸上的刀疤不住抽动扭曲,像条活过来的蜈蚣,双眼赤红得像要滴出血,血丝爬满眼白,却亮得惊人。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断裂,他像是忘了自己也受了重伤,只顾着狂笑着,看着宿敌一步步走向毁灭,那癫狂的模样,像极了献祭时的疯魔。
小白巨大的蛇瞳望着崖下蜷缩的仕林,望着摔得站不起身的玲儿,忽然滚下两行晶莹的泪。那泪珠比拳头还大,砸在地上“啪嗒”作响,溅起的水花里,映着她绝望的影。她对着乌古论张开蛇口,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嘶鸣——那声音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带着泣腔的哀求。
“喊吧!叫吧!”乌古论猛地直起身,冷笑一声,拂尘黑丝陡然绷直如钢针,声音淬着毒,像冰锥扎进人心,“玄灵子死了!法海成了灰!金毛犼也化作飞烟!没人会再来救你们了!”
他仰头狂笑,笑声里裹着骨头渣子般的狠:“今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都下去给王爷陪葬!哈哈哈哈!”他的双眼赤红如燃着业火,血丝爬满眼白,拂尘甩动间,幡上的黑气更浓,像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嘶吼。
小青的碧色巨蟒身躯在半空剧烈抽搐,尾尖狠狠抽向招妖幡,却被幡上突然窜出的触手打飞。她望着莲儿趴在地上抹泪的身影,望着玲儿颤抖的肩膀,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声音里裹着血沫,尖得像要划破夜空。
可那吸力实在太烈,她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剩微弱的抽搐,悲鸣也低了下去,像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最后闪烁——那是不甘,是恨,是对这阴魂不散的仇恨最绝望的反抗。
仕林三人又一次从崖壁上摔落,重重砸在碎石堆上。仕林的额头撞在尖石上,血糊住了眼睛,他想爬起来,可四肢像散了架,只能徒劳地伸着手,朝着崖顶的方向嘶吼:“娘——!”
玲儿跪在地上,血淋淋的双掌按在冰冷的泥土里,血顺着指缝往下渗,浸湿了她鹅黄罗裙的下摆,晕出大片暗沉的痕。她低下头,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芦荻,哭声早已干哑,只剩喉咙里挤出的细碎呜咽:“娘……别丢下我……求你了……”
莲儿趴在她身边,小腿的伤口还在淌血,她望着崖顶那两道被越吸越近的巨蟒身影,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痕,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
乌古论看着崖下绝望的众人,笑得更疯了,他猛地直起身,双手飞快掐诀,黑袍下的身躯泛着诡异的墨光。
“我也行行好,这就送你们一程!”他嘶吼着,拂尘在掌心骤然绷直,黑丝如钢针般射出,尽数灌入两面招妖幡中。
刹那间,幡面的魔光“腾”地暴涨三尺,血符上的纹路如活蛇般游走,无数青白触手从幡面钻出——那些触手泛着黏腻的光,顶端带着倒刺,裹着蚀骨的暗黑气息,像贪婪的蛇,瞬间缠住小白和小青的身躯。
“嘶——!”小白发出最后一声悲鸣,被触手往幡内猛拽,许仙抱着她尾尖的手终于被扯开,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坠向崖底。小青的碧色身躯被触手勒得变了形,最后一截尾尖在幡外徒劳地抽搐了两下,终究还是被彻底吸入,幡面的血符骤然亮得刺眼,仿佛吞噬了两头巨蟒的灵力,连周遭的黑气都浓郁了几分。
正当绝望像山坳里的浓雾,把每个人都裹得透不过气时,小白缓缓闭上了眼。睫毛上凝着的泪珠顺着鳞甲滚落。她不再挣扎,庞大的身躯被招妖幡的吸力牵引着,一点点往幡内陷,雪白的鳞片与幡面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与这人间做最后的告别。小青的低鸣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最后的闪烁。碧色的身躯大半已没入幡内,只剩尾尖还在徒劳地抽搐,每一下都带着气若游丝的颤。
崖底的仕林瘫坐在碎石堆里,双手插进泥土里,指节抠得发白,眼泪早已流干,只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噎。莲儿趴在他身边,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芦荻,哭声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望着崖顶那两道越来越模糊的青白身影,绝望得几乎要窒息。
玲儿跪在地上,鹅黄罗裙被血浸得发黑,双掌按在冰冷的石上,血痂与石渣粘在一起,扯得皮肉生疼。她望着崖壁上自己拓下的血印,又抬头看了眼招妖幡,眼神呆滞得像蒙了层灰。亲娘走了,太子离开了,如今刚认下的干娘也要被吞进那邪幡里……她忽然缓缓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崖壁的碎石,嘴角竟浮现一抹释然的笑——与其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不如随他们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西两侧的崖顶忽然同时亮起微光。一道熟悉的嗓音穿透风声与悲鸣,撞进每个人耳中,带着几分急促,却又透着稳当的底气:
“小舅子!弟妹!姐夫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