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林寺内,出发前的片刻。
钱明一边帮着检查马匹鞍鞯,一边忍不住凑到张经纬身边,低声嘀咕:“少爷,贾大勇那憨子跟着大掌柜出去办事,这都几天了,至今未归,您就一点儿不担心?”
张经纬正整理着袖口,闻言头也不抬,语气轻松:“要是在别的州府,我或许还会担心一二。可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长安!天子脚下!以高颎的本事和他在京城的人脉,还能让贾大勇丢了不成?”
钱明脸上仍带着忧虑:“话是这么说……可长安城地盘太大,坊市纵横,贾大勇那脑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轴得很!万一他随便转进两个相思的坊曲,怕是真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要不……咱们还是派人出去寻寻?”
张经纬瞥了他一眼,笑道:“放心,高颎做事有分寸,既然是他带出去的人,自然会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你就别瞎操心了。”
钱明搓着手,欲言又止:“可是……可是……刘太守那边催得紧,眼看就要到出发的时辰了。要不……咱们给他留封信,告知去向?”
张经纬终于停下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钱明:“留信?你觉得贾大勇那憨子,他认得几个字?能看懂信吗?” 他话锋一转,带着调侃,“我看啊,不是刘太守催得紧,是你家夫人想你想得紧了吧?这出来一个多月,归心似箭了?”
钱明被说中心事,老脸一红,讪笑道:“唉,少爷您就别取笑我了。都一个多月没见着面了,那……那肯定是想的嘛。”
张经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想夫人是假,怕是惦记着高阳的温柔乡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昨晚溜去哪儿快活了。怎么?长安平康坊的姑娘,不够香吗?”
钱明连忙摆手,叫起屈来:“香是香!可……可她贵呀!那儿的姑娘,一晚上几十两银子,花起来跟淌水似的!要是在咱们高阳,几十两银子,够我在醉仙楼舒舒服服玩上一个月的了!”
张经纬作势要打:“行了!小声些!这等事很光荣吗?嚷嚷得尽人皆知,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你钱明是‘北地大嫖客’?臊不臊得慌!”
钱明赶紧捂住嘴,连连点头:“是是是,少爷教训的是,我多嘴,我多嘴!”
张经纬整理好衣袍,语气恢复了笃定:“高颎既然说了三天之内回来,就绝不会食言。他这人,重诺。安心等着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张经纬的话,没过多久,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贾大勇那憨厚响亮的声音:“少爷!俺回来啦!” 只见贾大勇风尘仆仆地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张经纬迎上去,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尘土:“回来就好。怎么样?大掌柜的事都妥当了?”
贾大勇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呃……俺也不知道算不算妥当。就……就跟着大掌柜东奔西跑,最后听他跟人谈事,好像说什么……被人耍了之类的,脸色不太好看。”
一旁的钱明闻言,惊讶地插嘴:“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耍得到大掌柜?真是稀奇了!”
张经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干笑了两声:“嘿嘿……”
钱明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品出了这笑声里的不自然,他凑近张经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了然和担忧:“少爷……咱们这次,是不是……不小心把大掌柜给坑了呀?”
他隐约知道高颎的真实身份是左相赵明诚身边的密探,负责暗中查缉心学一脉的“妖人”。而之前,心学那位神出鬼没的“紫衣千面”曾以“麒麟血”的下落为条件,要求张经纬想办法拖住高颎几天。张经纬确实照做了,这事只有他和钱明心知肚明。
张经纬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瞪了钱明一眼,转而问贾大勇:“大掌柜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回高阳了?”
贾大勇答道:“大掌柜说,他还要去给旧主辞个行,让俺先回来,说他很快就到。”
果然,没过一会儿,高颎的身影出现在了贤林寺门口。
只是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径直走到张经纬面前,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要往旁边的厢房里拖!
钱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阻拦:“大掌柜!大掌柜!您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张经纬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反而对钱明摆了摆手,语气平静:“没事,没事。松开。我们俩都是读书人,动口不动手,打不起来的。你守好门口,别让任何人靠近,也别偷听。”
钱明看着高颎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又看看自家少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急得直跺脚:“这……少爷……”
张经纬再次强调:“去吧!让我和大掌柜单独待一会儿。”
钱明无奈,只得退到院中,紧张地盯着那扇关上的房门。
厢房内。
高颎一把甩开张经纬,胸膛剧烈起伏,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张经纬!你老实说!来京之前你是不是故意拖住我,不让我去追查心学逆党的行踪?你是不是早就和他们有所勾结?!”
张经纬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揪皱的衣领,反问道:“昭宣,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觉得我张经纬,像是心学门徒那般,整日将‘知行合一,革故鼎新’挂在嘴边的人吗?”
高颎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像!现在看来,太像了!为了私利,罔顾大局,行事毫无底线!”
张经纬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昭宣,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天朝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心学一脉自诩清流,向来不屑与朝廷鹰犬为伍,又怎会与我这等‘俗吏’勾结?你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了些。”
高颎逼近一步,语气急切:“那你告诉我!他们到底去哪儿了?!他们暗中收购那么多马匹想干什么?!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张经纬叹了口气,摊手道:“他们买马就买马,或许是觉得关中马好,想贩去南方赚差价呢?关我何事?至于拖住你……不错,是有人让我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承诺给我‘麒麟血’。你知道的,我需要它。”
“麒麟血?!”高颎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绝望,“没有麒麟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麒麟血!那都是他们编出来骗你的鬼话!是诱饵!你醒醒吧!”
张经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依旧平静:“别吼,别吼。冷静些。是不是骗局,我自有判断。”
高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李载贽!心学魁首李载贽,如今就在武州!我记得清清楚楚,军行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卖给武州大批硝石!他们现在手里有了几十石的火硝,如今又有了这几百匹健马!他们还有自己的铁矿,能打造兵器,甚至可能已经私造了火器!张经纬,你想想,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举兵造反!等到心学逆党真的举起反旗,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之时,这滔天的罪孽,皆是拜你今日之所赐!”
张经纬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直视着高颎几乎喷火的眼睛,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高昭宣,别把罪过,全归于我身!你找不到人,查不到线索,是你本事不济!你找我吵架,恰恰证明你心里清楚,我并非心学同党,否则你早就该去相府告发我了,何必在此与我置气?”
高颎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你是真觉得赵相不敢治你的罪?!”
张经纬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他不是不敢,是不能!是治不动!不信,你大可以现在就去试试?看看赵相是会立刻将我下狱,还是客客气气地送我离开长安?”
高颎死死地盯着张经纬,仿佛要将他看穿。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良久,高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我还是辞去这北地集团大掌柜的职责为好。从今往后,你我……分道扬镳!”
张经纬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语气平淡地反问:“高颎,你若是真想做那食言而肥之人,此刻就不会回来,而是应该直接去相府复命。而我,此刻也应该已经被相府的门客扣押,等待赵相的问责了。不是吗?”
高颎闻言,身体猛地一僵,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张经纬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愤怒伪装下的真实想法。他确实无法轻易割舍这份在并肩作战中建立起来的、复杂的情谊,也无法完全坐视张经纬可能面临的困境。他胸膛起伏,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别过头去,不再看张经纬。
张经纬整理了一下情绪,仿佛刚才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他拉开房门,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太守有令,未时出发,过时不候。”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未时已到。
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在贤林寺门外准备就绪,刘延之也已经上了车。高颎却迟迟没有出现。只有几位得到消息的京官前来送行,有的是送刘延之,也有几位是特意来与张经纬这个新晋“红人”道别的。
贾大勇伸长脖子望着来路,焦急地问:“少爷,真不等大掌柜了?”
张经纬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语气坚决:“不等。时辰已到,走了!”
车内的刘延之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劝道:“经纬,要不还是等等吧?昭宣一个人回去,这路途遥远,我心里也有些不放心。”
张经纬对老师恭敬地回道:“老师,从此处到下一个驿站尚有距离,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到,恐怕会耽误明天的行程。而且我们到了雍州还需要租船,时间耽搁不起。”
就在车队即将启动之时,钱明眼尖,指着远处喊道:“少爷!快看!大掌柜来了!”
只见高颎骑着一匹骏马,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在车队前勒住马缰。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他对着刘延之的马车和张经纬分别拱了拱手:“太尊,大东家,高颎来晚了。”
刘延之见到他,松了口气,连忙招呼:“不晚不晚,来了就好!快,上车来,我们路上也好说话。”
高颎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张经纬,淡淡道:“不了,太尊,我还是骑马吧。让方胥长坐车更舒适些。”
方悦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这……高掌柜,这如何使得……”
张经纬直接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方悦,听大掌柜的,你上车!”
几人默默调换了位置,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和尴尬。随着钱明一声吆喝,马鞭轻响,车队在一种并不算愉快的气氛中,缓缓启动,离开了贤林寺,踏上了返回云州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