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林在听松院被关了一天一夜,旧病复发,又走了一趟鬼门关。第二天王崇山来找他的时候,他苍白着一张脸二话没说,领了三万兵马就立即出发了。
事情已经发生,所有反抗和指责都是毫无意义的。而且他非常了解王崇山,那是风风雨雨里与王家堡一同锲在佩城雪山之上几十年的一块顽石,他绝不可能因自己几句话就改变,哪怕一丝一毫。
徒劳的事情不要做,这是他最新体会到的生存之法。
李大雷掀开军帐门帘时,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了进来,将王瑞林的身影拉得修长而锋利。他正低头擦拭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金属部件在橘红色的光线中泛着冷光。
\"瑞林老弟,辛苦了啊!\"李大雷粗着嗓门笑道,故意用马鞭撩开门帘,随手将马鞭扔在沙盘上,震倒了代表城防的几面小旗。
王瑞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用绒布擦拭着枪管。暖色的夕阳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密的睫毛阴影,却好似怎么也温暖不了冰冷的他。
李大雷见状,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一双手撑在桌边,压低了声音挑衅:\"说起来,你如今该改口叫我声姐夫...\"他故意扭头看向王双,\"你说是不?\"
王瑞林擦枪的动作顿了一下。余光里瞥见王双的身影,终于抬头看向她。
王双身后是硕大的橙色夕阳,她就站在耀眼的光芒之下,也看着王瑞林,没有笑,木然的一张脸。
王瑞林的目光骤然凝固,王双的左颊上赫然横着一道未愈的鞭痕,在夕阳下泛着狰狞的紫红。她脖颈处的淤青从立领中隐约透出,曾经灵动的双眼如今死水般沉寂。
\"姐...\"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
李大雷得意地咧开嘴,金牙反射着刺目的光:\"怎么,现在信了?...\"
\"砰!\"
勃朗宁的枪声震碎了暮色。子弹擦着李大雷的耳际飞过,在他身后的地图上炸开一个焦黑的洞。王瑞林的手稳得可怕,枪口青烟还未散尽,第二发已经上膛。
\"瑞林!\"王双突然出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她缓缓摇头,眼底瞬间浸出血色。
李大雷趁机一把扯过王双,肥厚的手掌掐住她后颈:\"小舅子,你姐姐身上可不止这一处印记。要不要看看她后背...\"话音未落,王瑞林的枪管已经抵上他眉心。
\"你可以开枪。\"李大雷阴笑着收紧手指,王双痛苦地蹙眉,\"但你猜,你那可人儿的心上人能不能活过今晚?\"
枪管在王瑞林手中微微震颤,夕阳将他的指节照得发白。他盯着李大雷那张扭曲的胖脸,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最终缓缓垂下手臂。
\"这才对嘛。\"李大雷松开钳制王双的手,故意用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抹了把她脸上的血痕,\"好好叙叙姐弟情,时日不多了。\"他大笑着掀帘而出,马刺在门槛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李大雷走了,一切的剑拔弩张撕心裂肺好像都被带走了,阳光仍然橙澈,连细小的灰尘都在光束下重新跳的活跃,可许久的沉默里却慢慢氤氲出了满目疮痍的悲凉。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生活几十年,很少有这样相对无言,甚至是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王瑞林听到王双问他,“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就在城内。”还是以前那个声音,轻快又潇洒。
王瑞林没动,暗然的眸子动了动,“……她还好吗?”
“不太好。”王双实话实说,“宴会那晚的伤都化脓了,后面不知又被谁打了,脸上手上全是肿的,青青紫紫没几块好地方。”
“但死不了。”没等王瑞林说话,王双就给了最后的结论,好像生怕他做出什么事一样。
但出乎意料的,王瑞林听完并没有太大反应,依旧安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双甚至以为他是不是没听清。
可一低头,看着他垂在身侧攥得青筋毕露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便知他还是他,却又不是以前的他。
王双不懂王瑞林为何不去看沈清桅,因为在她的理解里,这是他们能见的最后一面。他曾经爱得那么热烈那么偏执,到了最后却连告别都没有勇气,守着一丝不告别就真的没有告别的期望,真是就能过好余生吗?
她想,不是的。她觉得在这样的乱世,每一面都很珍贵,所以每一次都要竭尽全力去奔赴才是最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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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林能见却没有去见,陆璟尧想见却见不着,各自真是满腹苦楚。
陆璟尧抵达黑松隘时,烈日正照在山隘的峭壁之上。整片驻军营地依山势而建,呈梯次分布——最外围是三道铁丝网与深壕,中间架着德制重机枪的碉堡错落有致,最里层则是隐蔽在松林中的炮兵阵地。士兵们正轮班操练,喊杀声震得松针簌簌下落,雪亮的刺刀在暮色中划出森冷弧光。
\"司令!\"哨兵立正敬礼。
陆璟尧勒住汗津津的战马,看见他大哥陆阅川披着将校呢大衣,正站在沙盘前与参谋们说着什么。营地里飘着炊烟,野战厨房的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香气混着火药味在寒风中弥散。
陆阅川闻声回头,清润又有些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他大步走来时,腰间的毛瑟枪套与指挥刀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比预计的晚了半日,\"他伸手替弟弟拂去肩上的冰碴,\"路上遇到土匪了?\"
“没有,遇到日军的侦察兵了。”陆璟尧翻身下马,双腿因连日奔驰而微微发抖。他一把抱住兄长,将灰土的脸埋在对方带着硝烟味的肩头:\"大哥...\"
陆阅川自是知道这一声大哥的情意和分量,只是将人抱住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放心,都安排好了。”
“红苇泊那边有什么动静吗?”陆璟尧问。两人分开朝军帐中走去。
“目前还没有。”陆阅川道,停了下又好像想起什么,“……张顺回来了。”
陆璟尧停住,回头朝军营四处望了一圈,没看到人。
“关着呢。”陆阅川知道他在找人。
“让人带过来,我有事问他。”
不多时,两名卫兵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来。那人满脸血污,右腿裤管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暗红脚印。
\"四少...\"张顺扑通跪倒。
陆璟尧蹲下身,白手套捏住他下巴:\"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