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桅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自己来,还是并不算好听的评价,不置可否,她保持沉默。
但王双也好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寂静里抽完一支烟,又重新燃起一支。
“我第一次见陆璟尧是在马场——”
那是个暮春的午后,马场上的草色青得晃眼。一群人临时跑马比赛,王双本就从小骑马,马术精湛,自是有意好好表现一番。
十几个人,比赛到最后关头,就只剩下她和陆璟尧,两匹骏马并驾齐驱,陆璟尧的黑色猎马与她枣红马的鬃毛几乎要缠在一起。最后一个弯道前,王双故意贴近他身侧,可陆璟尧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在最后冲刺时突然压低身形,黑马如离弦之箭般掠过终点。
\"承让。\"他勒马回首时,汗珠正顺着喉结滑进衣领。阳光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却照不化那双眼里的冷静,\"王小姐的马术,比许多男儿都强。\"
王双望着他摘下手套擦拭马鞭的动作,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个不肯因她是女子而相让的男人,此刻正用最坦荡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他们生来就该这样平等地较量。
“我那时初到北平,金贵富贾之地,自是对我这样小地方来的人没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我还是名女子。横眉冷对者有,冷眼旁观者有,唯有他陆璟尧,亮着一双火眼精精,却能只看人才华能力,从不对出身的高低贵践审视评判。”
“我仰慕于他,大着胆子跟他表白,他有些诧异地笑了笑,拒绝的很直接。”王双说的动情,好似沉浸在回忆,眼神迷离,“他连拒绝人都是有魅力的,也是因为那一笑,我虽然被拒了,可我仍不甘心。”
清桅一直没说话,甚至动都不动一下,王双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好似确认她在听。可撞到清桅再平静不过的表情,却蓦地笑了一下,“你别不信,你是没被他拒绝过。”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清桅乌黑的眼珠不自然地晃了晃,等她继续。
“不甘心但也不能太过火,他不喜欢没分寸的人。所以我就默默地守着,守到他和陶希在一起又分开,守到他和你成婚,”她又看着清桅笑,“我太意外了,他娶了一个红着脸连他手套都不敢接的女子,看着那么娇小柔弱的你成了他的太太。”
一支烟燃尽,她扔掉烟头,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着,用一种睥睨的目光看着清桅。
“所以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可我没想到那是让我彻底死心的机会。”
“什么意思?”清桅不明白地问。
“真不知道你是真愚蠢还是假单纯。”王双笑着,她发现她现在依旧不了解沈清桅这个女人。明明都被打的一身是伤,却还是能这么冷静淡然地坐在那里听自己讲故事,还一脸愣愣地试图真的弄懂她的感情。
“我只是不在意。”
“也是,你们那时候感情并不好。”王双竟然有些认同她的话,顿了顿才继续道,“你不知道他刚来宣市时有多难,有的是人故意搞他,为难他,当然也有人巴结他、讨好他,想尽办法给他送女人的人不计其数,想自己飞身变凤凰的更是前赴后继,甚至有人假扮成丫鬟进到西山别苑接近他。”
“处处是陷阱,时时有危险,那样一个处在漩涡中心的人,竟然都拒绝了,全部,一个不留,一眼不看。就连我以朋友的身份给他下拜帖,他都置若罔闻,理都不理。”
说到这里,王双突然收回手,身子前倾靠近清桅,低声说道,“可他却在喝的酩酊大醉的时候,趴在酒桌上轻声叫你的名字……还不止一次。”
清桅的心猛然一颤,像是有一股细密的电流窜过,脊背一阵灼热。
地牢里寂静无声,只有墙壁上的煤油灯偶尔兹拉燃烧的声响。她不知道王双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也不知她期望自己给她什么样的回答,两厢沉默,最后清桅从暗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你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话音刚落,王双忽地大笑起来,笑到停不下来,笑到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当然不是。算是死前的答疑解惑,你……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清桅摇头,她觉得王双今晚不正常,多说无义。
“……没有,那我走了。”她抬手扶着铁门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旁边的鞋子也被她一脚踢开,嘴里骂了句“破鞋”。
清桅看着她,昏沉的光灯下,她微弯的背上连脊柱弯曲的弧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瘦得有些可怕,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墨绿的身影渐渐远离,在即将消失前又突然顿住,转过身,无比认真地跟她说,“别恨老七,他什么都不知道。”
来答疑解惑的王双走了,却给清桅留了更多的问题,她连问谁要答案都不知道。
王双从地牢出来,一副冻得麻木的身子在迎面而来的夜风下摇摇欲坠,一抬头看见来寻她的李大雷。他嬉笑着脸跟她打招呼,她没理,只丢下一句警告,“我劝你对她还是照顾一些,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大雷笑脸沉下来,懵了一瞬。沈清桅于他就是一个人质,关在大牢理所当然,但他瞧着王双远去的背影,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照办。
第二天一早,沈清桅被接出了地牢,关进了一间铺设还算整洁的屋子。
--
王瑞林比陆璟尧早一天到寒江城外,三万大军,声势浩荡,整整齐齐地驻扎在城外三十里沿线。
残阳如血,红苇泊的荒原上,高达三米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晃,灰绿色的军用帐篷如棋盘般整齐排开。三万新式陆军驻扎在此,德制步枪架成的三角阵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没有号角与旌旗,只有电台天线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中军大帐前,王瑞林裹着件藏青色将校呢大衣静立。晚风掀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如今像两口枯井,倒映着跳动的火把却映不出丝毫温度。
亲兵捧着军报走近时,发现主帅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指间银戒。
\"少爷,李大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