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璟尧问的就是订婚那日,张顺带走清桅却中途自己失踪的事。
事情说来其实也简单,但就是有些离奇,连张顺自己复述时都透着几分恍惚。
那天他按计划将清桅带出王家堡后院竹林接应,不料她早已察觉异常。追逃间,他全神防备着清桅,却对那个叫阿玥的丫鬟疏了防范,直到被迎面撒来的迷药糊了满脸,他才惊觉那丫头的反常。
可是,怎么能不意外呢,那是他两年没见的亲妹妹啊,并且前一天还说的好好的。
\"她就像根本不认识我...\"张顺苦笑着摇头,指节捏得发白。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阿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不是伪装,而是真真切切的不相识。那双与他有七分像的杏眼里,连半点波动都没有。
等他再醒来时,已独自躺在竹林深处。清桅到底没把他交出去,可这片吃人的竹林自有杀机。他指着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这是被竹箭射的。\"又摸摸残缺的左耳:\"这是触动了机关。\"
\"最邪门的是...\"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在阵里看见了阿玥的绣鞋,就挂在竹梢上...\"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竟夹着几丝竹纤维。
陆璟尧的身影在摇曳的军帐阴影下骤然凝固。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勃朗宁,金属的寒意透过白手套渗入骨髓。帐外呼啸的北风拍打篷布,像是某种古老的警示。
他突然想起之前舟亭汇报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四少,王家堡在佩城的四个出入口,每个都对应着奇门遁甲的死门\"。
当时他只当是江湖术士的妄语,可此刻张顺伤口里渗出的竹纤维,在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这位留学归来的年轻将领第一次感到认知的裂隙。
他想,即使他接受过西方教育,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些久远的秘术迷雾里,他还是要保持谨慎。
陆璟尧的目光在地图上王家堡的标记处停留片刻,突然上前一步,亲手解开了张顺身上的绳索。他扶起这个浑身是伤的部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派人送你回宣市。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是!\"张顺踉跄着站直身体,残缺的左耳还在渗血,却硬是绷紧脊背行了个标准军礼。他染血的指节死死贴着太阳穴,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压住那滴砸在将靴上的热泪。
陆璟尧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二年的老兵,抬手替他正了正衣领,眼神专注。
我们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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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太阳突然被乌云吞噬,黑鸟在军阵上空盘旋不落。
黑松隘的炮口已校准完毕,红苇泊的骑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寒江城的城垛上机枪闪着冷光,三支大军呈成列阵对峙之势,却陷入诡异的静默。
因为双方手中都有重要人质,所有谁也不敢冒然出手。
终于在第三天上午,陆璟尧收到了来自寒江城的交换人质书函——\"明日午时,寒江城下,以李逸飞换沈清桅。\"甚至还是王双送来的。
王双没有进黑松隘的驻军地,而是停在了隘口外的一个山坡上。
正午时分,陆璟尧独自策马来到约定地点见王双。远远的就看到,她穿着素黑的骑装,发间再无往日的珠翠,唯有腰间那柄勃朗宁,昭示着她如今的身份。
陆璟尧勒马停在她三步之外。微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他这才发现她左颊多了一道疤痕。
\"条件。\"他开门见山。
王双轻笑一声,眼底却一片荒芜:\"明日你独自带李逸飞来,不得埋伏一兵一卒。\"她抬手指向寒江城城门方向,\"交换后,你们有半刻钟撤离。\"
陆璟尧眯起眼:\"你觉得我会信?\"
\"你可以不信。\"王双突然扯开嘴角,露出别样的笑,\"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阳光热烈,陆璟尧却浑身一冷,当年那个在马场上与他并驾齐驱的明艳少女,如今眼里只剩死寂。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
\"当年你说,最厌被人胁迫。\"她忽然笑了,\"现在我却要逼你孤身赴险。\"
战马不安地踏着前蹄,她调转马头前最后看了他一眼:\"陆璟尧,我们两清了。\"
马蹄声起,她的背影渐渐模糊。陆璟尧突然发现,有些东西变了,变得远了,也变得陌生了。
孤身赴城,尽管人人都明白此行凶险,军中却无人劝阻。因为那是沈清桅,他们曾经的司令太太。
陆璟尧整理着枪械的手出奇地稳。一年零六个月又十八天,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他总梦见她最后看他的眼神。此刻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望见归港的灯塔。
\"四少...\"副官捧着地图欲言又止。
\"备一身她的衣裳。\"他冷静地吩咐,内心格外的沉静。
所有因他而起的离散,所有刻骨铭心的悔痛,都将在今日得到救赎。
天光微亮时,陆璟尧已策马离开黑松隘,直往寒江城而去。舟亭带着和李逸飞三十名精锐紧跟其后一路护送至红苇泊才被勒令叫停。
他相信王瑞林不会在这个时候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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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象诡谲,似也感应到这场生死之约。当陆璟尧单骑抵达寒江城下时,苍穹已阴沉如铁,翻滚的乌云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城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却不见半滴雨落,只余令人窒息的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
城墙上,黑压压的枪口森然排列,守军身着黑蓝军装,如雕塑般静立在垛口之后,唯有刺刀偶尔反射出阴冷的微光。
最高处的了望台上,王瑞林一袭墨色戎装,他单手按在城墙青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如刀般锁定城下那个孤影。
在他左侧三步,王双静立如松。她褪去了往日的绫罗绸缎,只着一件毫无装饰的深灰制服,左颊的疤痕在闪电掠过时格外刺目。
当陆璟尧抬头时,正对上她垂落的视线,片刻的愣怔,而后死盯着城门口。
突然,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铰链声中缓缓洞开,露出内里幽深的甬道。李大雷肥胖的身影最先踏出,锃亮的马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
他目光死死盯着城门方向,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沈清桅被两名士兵押着,脸色苍白,唇上干裂的血痕刺得他瞳孔微缩。
她瘦了。素色的衣衫下在劲风下显得空荡荡的,让他揪心的疼。
李大雷亲自押着人,他右手持枪,左手死死钳着沈清桅纤细的手腕,将她半拖半拽地带到城门中央,\"人我带来了。\"
“她的眼睛怎么了?!”走近了陆璟尧才发现清桅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布,他心头一紧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