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之城在眼前铺展,壮丽得令人战栗。
无数百米高的冰晶尖塔拔地而起,塔身缠绕着散发幽蓝荧光的液态金属,如同有生命的藤蔓。
建筑群以违背几何学的角度交错堆叠,螺旋阶梯悬空盘绕在塔楼之间,阶梯上浮动着半透明的磷光水母充当照明。
更远处,整片珊瑚森林由结晶化的巨型肋骨构成,肋骨缝隙间游动着散发星光的无目鱼群。
而此时此刻海獭正驮着麻团游向城市中心。
那里矗立着一座由整块黑冰雕凿的倒金字塔,塔顶悬浮着一颗不断脉动的、山峦大小的暗红色晶体。
晶体表面布满搏动的血管状纹路,每一次脉动都让水域轻轻震颤。
\"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建造的...\"
白谛的声音通过精神连接传来,带着罕见的震动。
这片深藏于万载冰川之下的城市,其宏大超越了人类所有已知文明的遗迹总和,冰冷的尖塔与骸骨森林构成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空间尺度。
然而,这份宏大却与极致的诡谲共生。
那违背物理定律的建筑,那流淌着生命迹象的金属,那悬浮的水母明灯,那在骸骨间游动的星光盲鱼……一切都在诉说着一个与地球生命谱系完全割裂、遵循着冰冷而奇异法则的未知文明或存在。
它壮丽得令人屏息,却也怪诞、冰冷、非人到了极点,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与压迫感,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与敬畏,形成一股强大到令人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不忍(或不敢)长久直视的精神冲击。
这不是神的居所,更像是某种古老、强大且逻辑迥异的异星造物,在永恒的冰封中,沉默地诉说着它的存在。
白谛的手指拂过身旁的冰柱,柱体内竟冻结着无数栩栩如生的深海生物化石——三叶虫覆盖着金属甲壳,沧龙的头骨镶嵌着齿轮,仿佛某个远古文明将生物与机械融合的实验场。
南菘突然闷哼一声,精神图景剧烈波动。
白谛转头,看见她脖颈暴起青筋——水下正传来某种有重量的歌声。
那旋律像鲸鸣混合管风琴,但每段音节都扭曲成尖锐的棱角,疯狂凿击着意识。
海獭突然加速,冲向倒金字塔底部骤然裂开的通道。
就在三人被水流卷入的刹那,南菘的精神图景捕捉到惊悚的一幕:
上方冰层缺口边缘,密密麻麻爬满了伊尔玛诺斯的村民。
他们的身体像蜡烛般融化,与冰层黏合成半人半冰的怪物,数百张扭曲的嘴正开合着,唱出那首撕裂精神的歌谣。
歌声在水中凝成实质的黑色冰刺,暴雨般向他们射来!
\"关门!\"麻团在海獭背上嘶喊。
倒金字塔的入口轰然闭合,将追兵与冰刺拦在外面。
通道内陷入绝对黑暗,只有海獭背上的肉瘤神龛发出幽光。
黑暗如粘稠的沥青般灌入通道,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
只有海獭背上的肉瘤神龛仍在顽强地抵抗着黑暗,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幽绿色光芒,像是某种深海生物垂死挣扎的荧光。
那光线微弱得可怜,仅仅能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却让黑暗显得更加深邃、更加窒息。
麻团站在海獭的身后,能感觉到它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肌肉。
海獭的皮毛湿漉漉的,不知是冰水还是冷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此时此刻它的爪子深深抠进地面,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拉力。
\"他们……还在外面。\"
南菘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的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外面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嘎吱嘎吱的冰层碎裂声,还有那数百张扭曲的嘴巴仍在开合,继续吟唱着那首撕裂灵魂的歌谣。
歌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钻入他们的颅骨,像无数细小的冰锥在脑髓中搅动。
麻团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鼻腔里涌上一股温热的铁锈味——他的耳膜恐怕已经渗血了。
更可怕的是,那歌声似乎正在改变通道的结界。
墙壁上凝结出细密的黑色冰晶,像霉菌般迅速蔓延,天花板开始下垂,仿佛整座金字塔都在被那扭曲的旋律侵蚀、同化。
\"不能待在这里,\"白谛的声音罕见地紧绷,\"那些冰刺迟早会穿透大门。\"
仿佛印证他的话,通道入口处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每一次都让整个空间震颤。
厚重的石门表面开始凸起尖锐的黑色冰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另一侧疯狂地生长、穿刺。
海獭突然动了。
它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朝着通道深处蹿去,肉瘤神龛的光线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飘忽的轨迹。
与此同时,麻团也在原地消失。
另外两人见状也不敢迟疑,紧跟而上。
身后的撞击声越来越猛烈,冰层碎裂的脆响如同恶鬼的狞笑。
就在他们转过一个拐角的瞬间——
轰!!!
石门崩塌的巨响裹挟着寒风席卷而来,无数黑色冰刺如同暴雨般倾泻进通道,钉在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几根冰刺几乎擦着南菘的衣角掠过,深深没入地面,随即像活物般扭曲着继续生长。
\"快走!\"麻团嘶声喊道,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却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淹没——
那是数百个融化村民的脚步声,黏腻、湿滑,像是一大群软体动物在冰面上蠕动。
而更深处,金字塔的黑暗中,那个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依然在持续。
咚。
咚。
咚。
*
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
白谛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鼓动,那种轰鸣般的余震正逐渐退去。
他眨了眨眼,却发现视野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暗——不是夜晚的暗,不是闭眼的黑,而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视觉剥夺。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眼皮,确认它们确实睁着。
\"......\"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这片剥夺了光与声的寂静里,唯有那个心跳声愈发清晰。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击在脊椎上,震得他牙齿微微发颤。
那节奏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不像是生物的心跳,倒像是某种沉睡的庞然巨物正在苏醒。
不远处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南菘用袖子抹去眼角渗出的血丝,视线终于恢复清明。
她看见——
无数破碎的巨型世界残片正在缓慢坠落。
那些棱镜般的碎片里倒映着扭曲的星空、颠倒的城市、以及无数张模糊的人脸。
而在这些纷繁坠落的幻象中央,白谛静静伫立在阴影交界处。
月光(如果那真是月光的话)从世界裂缝中漏下来,却诡异地避开了她的身影。
那些光斑在即将触及她衣角时突然扭曲,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排斥。
这使得她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浓稠的黑暗里,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南菘的喉咙发紧。
她看见白谛的右手正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痉挛着,指节泛着不自然的青白色。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阴影正在他脚下汇聚,形成细小的漩涡状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白......\"南菘刚发出一个气音,就看见对方突然抬头。
——尽管知道白谛此刻应该看不见,南菘还是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
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嘴角的弧度消失后,竟显出一种非人的冰冷质感。
最诡异的是,他虹膜上凝结着一层霜花状的纹路,在阴影中泛着极淡的蓝光。
咚。
心跳声突然加重。
白谛有些厚重的衣?无风自动,那些阴影漩涡骤然扩大。
南菘立刻发现,坠落在附近的几个世界碎片正在被黑暗吞噬——不是破碎,而是像被某种东西\"吃\"掉了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片蠕动的阴影里。
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维度里,白谛正\"看\"着另一个景象:
无数半透明的苍白手臂正从虚空伸出,缠绕在他的四肢上。
那些手臂没有温度,却带着某种亲昵的意味,像归巢的蛇群般缓缓游动。
最细的那根小指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将某种冰凉的认知注入他的脑海——
[找到...我们...]
[■■■...■■...]
破碎的呓语中,白谛突然明白了自己失明的原因。
不是视觉被剥夺。
而是他的眼睛,正在\"看见\"本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
黑暗的通道里,只有海獭背上的肉瘤神龛散发着微弱的幽光,照亮前方狭窄的路。
麻团跟在海獭的身后,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变得沉重,皮毛下肌肉紧绷,像是察觉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危险。
咚。咚。咚。
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每一次搏动都仿佛敲击在众人的骨骼上,让血液都跟着震颤。
\"这地方……不对劲。\"
麻团低声说,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压抑。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墙壁,触感冰冷而粗糙,像是某种被时间侵蚀的骨质,而非寻常的石料。
海獭没有回答,祂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瞳孔在幽光中微微收缩。
而南菘盯着白谛的背影,脑子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
这座倒金字塔深处传来的心跳声,那些违背常理的建筑结构,还有外面那些半融化村民的诡异歌谣——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他们正站在某个更古老、更危险的存在的巢穴边缘。
她的直觉在尖叫,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但好在,白谛的状态似乎稳定了下来。
他轻轻甩了甩头,眼里的霜花纹路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焦距。
阴影从他脚下退散,仿佛刚才的一切异状都只是幻觉。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朝南菘走来,脚步很稳,甚至带着点他一贯的谨慎。
“别发呆。”白谛低声说,声音里还带着点气血翻涌后的沙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懒散,“看后面。”
南菘猛地回头——
那只古怪的异形海獭正带着麻团缓缓靠近。
也就几分钟不见,又变化了…
皮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蓝色,脊背上凸起的肉瘤神龛散发着幽绿荧光,照亮了麻团那张半戴半挂的面具。
麻团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面具边缘渗出几丝暗红的血迹,但他却盘腿坐在海獭头上。
手里把玩着一枚不知从哪捡来的黑色冰晶,姿态悠闲得仿佛只是来观光。
“哟,又见了?”麻团晃了晃手里的冰晶,语气轻快,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周围诡异的气氛。
南菘嘴角抽了抽:“你倒是挺悠闲。”
“不然呢?哭丧着脸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最起码咱们还都活着。”
麻团耸耸肩,从海獭头上轻盈地跳下来,落地时却微微踉跄了一下,显然没表面上那么轻松。
白谛没理会两人的斗嘴,目光落在海獭身上。那只生物安静地蹲坐着,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字塔深处,耳朵微微抖动,像是在聆听那个持续不断的心跳声。
“它带你过来的?”白谛问。
麻团点头:“算是吧,不过它好像……认得路。”
南菘皱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麻团用冰晶轻轻敲了敲面具,
“这家伙对这里的结构很熟悉,像是曾经来过——或者说,像是回家。”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瞬。
白谛和南菘同时看向海獭,后者依然沉默,但肉瘤神龛的光却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麻团的话。
“所以,”
南菘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们现在是被一只来历不明的海獭带着,在一个会吃人的金字塔里,听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心跳声,然后外面还有一群会唱歌的融化了的人在追杀我们?”
“总结得很到位。”
麻团说到,
“不过漏了一点——那些歌声能在水里凝成冰刺,而且我怀疑再听下去,我们的脑子也会开始融化。”
白谛揉了揉眉心:“……有解决方案吗?”
麻团摊手:“目前来看,我们只有两个选择。”
“一,回头,和那群村民硬碰硬,赌一把能不能杀出去。”
“二,继续往里走,看看那个心跳声到底是什么,顺便赌一把它不会把我们当点心吃了。”
南菘冷笑:“真是令人安心的选项。”
白谛没说话,目光再次投向黑暗深处。那个心跳声依然在持续,缓慢、沉重,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相反,某种模糊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头,像是很久以前,他曾听过同样的节奏。
“往里走。”他突然说。
南菘和麻团同时看向他。
“理由?”南菘问。
白谛沉默了一瞬,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直觉。”
麻团眯起眼睛,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有意思……那就走吧。”
海獭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决定,低低地呜咽一声,转身朝通道深处走去,肉瘤神龛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飘忽的轨迹。
三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没有人说出口的是——
他们都能感觉到,那个心跳声,正在逐渐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