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吸了吸鼻子。
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松木香气,确实在空气中短暂地萦绕了一下,带着一种陈旧的、属于弦乐器的特殊气息。
心猛地一沉。
那冰冷刺骨、如同鬼魅附耳的二胡声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但下一秒,那丝气味就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窗外只有车流的噪音和归家行人的喧嚣。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强行压下那股从脊椎升起的寒意,“太紧张了,被老许这乌鸦嘴一带,自己吓自己!” 我甚至有些埋怨地瞪了许仙一眼。
许仙似乎接收到了我的“怨念”,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嘴角竟然罕见地咧开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抬手在自己嘴边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失言,失言。邦哥说得对,大概是谁家新买的松木家具,或者……路过卖乐器的。” 他顿了顿,又煞有介事地对着空气“呸呸呸”了三下,“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这难得孩子气的举动,配合他平日里那副冷静自持的精英模样,反差感十足,一下子冲淡了刚才那点诡异的气氛。
刘邦立刻被逗乐了,拍着大腿笑:“哎哟喂!许老弟!你这‘呸呸呸’跟谁学的?跟村口王婆似的!” 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项羽也从他的“陨石能量场”研究中抬起头,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许仙:“许小友,此等行径,有损能量场之纯净!当以‘量子净化咒’……”
“得得得!打住!”刘邦赶紧打断他,“你那咒语念起来比松香味还邪乎!安如,快!开饭!饿死老子了!今天演讲费大丰收,加菜!加肉!给大个儿也加点‘能量’——多放孜然!”
“对!吃饭!”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站起身,动作甚至有点夸张地奔向厨房,“冰箱里有昨天买的羊腿肉!我这就去烤!邦哥,把你藏的好酒拿出来!羽哥,你那陨石水……呃,自己留着喝吧,别给我们喝拉肚子!”
小小的咨询室里再次被熟悉的烟火气填满。烤肉的滋滋声,刘邦翻找酒瓶的叮当声,项羽试图用“暗能量理论”解释烤肉香气的争论声,还有许仙重新打开笔记本、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张喧闹而温暖的影像。
这一夜,出乎意料地平静。
没有诡异的二胡声,没有突如其来的警报,没有充满信息的电话。项羽抱着他的陨石和水晶安然入梦(据他说在接收“宇宙射线”),刘邦喝得微醺,打着呼噜睡得天昏地暗。许仙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也早早休息了。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轻微鼾声,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也许,真是我想多了?那松香,或许真是巧合。许仙的预感,也不过是历经沧桑后的一种习惯性警惕。日子,终究是要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里继续的。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
我被厨房飘来的香气唤醒。是许仙在用他那套价值不菲的手冲咖啡器具煮咖啡,浓郁的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不安。刘邦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往脸上那道还没完全褪去的疤涂遮瑕膏,嘴里嘟囔着:“……今天可是去重点高中演讲,形象不能垮……”
项羽则坐在窗边,沐浴在晨光里,闭目凝神,那块价值三万的陨石被他郑重其事地放在膝头,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一切如常。
昨夜那瞬间的心悸,真的只是夕阳下被梧桐叶勾起的一场错觉。
我拉开店门,让清晨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混杂着咖啡香、烤面包香(刘邦热了速冻面包)和项羽那块陨石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嗯,宇宙尘埃味?
“早啊,老板。”许仙递给我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温和。
“早,老许。”我接过咖啡,温暖的瓷杯熨贴着手心,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看着眼前这熟悉又荒诞的一幕幕,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看来,真的是意外。是我想太多了。
然而,就在我低头啜饮第一口香醇咖啡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马路对面,那个已经空置了许久的、布满灰尘的报刊亭后面,一个极其佝偻、穿着灰扑扑旧长衫的身影,正抱着一根细长的、被破旧布袋包裹的东西,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桩,一动不动地“嵌”在阴影里。
阳光明明正好,却仿佛照不到那个角落。
我猛地抬头定睛看去。
那个角落空空如也。
只有一张被风吹起的旧报纸,打着旋儿,滚过人行道。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脸上,咖啡的醇香在舌尖弥漫,许仙平静的问候像一层温热的薄纱,试图覆盖住我心头刚刚升起的、冰锥般尖锐的寒意。
是错觉。
一定是错觉。
那该死的松香引出来的连锁反应!我用力眨眨眼,再次看向马路对面。
报刊亭依旧破旧,蒙着厚厚的灰,在晨光里显得死气沉沉。后面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几个废弃的饮料箱和几张被风吹得半卷的旧报纸。哪里有什么佝偻的身影?更别提什么细长的布袋包裹了。
“看什么呢老板?有美女?”刘邦凑过来,脸上遮瑕膏还没抹匀,白一块黄一块,活像刚出土的兵马俑,正对着店门外的玻璃门整理他那油亮的背头。
“没什么,”我赶紧收回目光,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蹦跶,强自镇定地又灌了一大口咖啡,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风吹了张报纸过去,挺大的声音,吓我一跳。”
“啧,瞧你这点胆子!”刘邦嗤笑一声,顺手拿起桌上许仙刚拆封的一盒顶级雪茄,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想当年在芒砀山,那大蛇……”
项羽突然睁开了眼,结束了他的“晨间能量冥想”,目光锐利地扫过刘邦嘴里的雪茄,又落在我脸上,眉头紧锁:“安如,你气色不佳,眉心晦暗,恐有‘负能量粒子’淤积。需不需要孤用此‘通古斯能量石’为你疏导一番?”他郑重其事地捧起膝盖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陨石。
“免了免了!羽哥您留着自己用!”我连忙摆手,生怕他真把那冷冰冰的石头按我脑门上,“我就是昨晚没睡好,咖啡提提神就好。” 我暗暗腹诽:要是被你那“通古斯能量”再疏导一下,我怕不是真要去见通古斯大爆炸了。
许仙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
他端起杯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马路对面那个空荡荡的报刊亭角落,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他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但我总觉得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旋转。
日子似乎又固执地回到了那吵吵嚷嚷、鸡毛蒜皮的轨道上。
项羽继续沉迷于他的“前沿科学”。那块陨石成了他的心头宝,不仅每天要贴身“充能”,还斥“巨资”(许仙的卡)网购了一堆配套的“能量放大器”、“频率共振仪”等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堆在客厅一角,像个小型外星基地。他试图说服刘邦戴上特制的“脑波接收帽”以增强演讲感染力,被刘邦以“影响发型”为由严词拒绝。
刘邦甚至偷偷拍了项羽戴着接收帽、闭目凝神接收“宇宙信号”的傻样,威胁要发到他的“励志粉丝群”里,气得项羽差点当场表演“力拔山兮”。
刘邦的“励志帝”事业蒸蒸日上。脸上的疤淡了,腿脚也利索了,油亮的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他不再满足于中专技校,开始进军大学校园。
演讲内容也从单纯的“骗钱鸡汤”,发展到了“邦总教你玩转职场厚黑学”、“鸿门宴中的现代危机公关”。每次回来,不仅带回厚厚一沓钞票,还带回一堆女学生送的礼物——从廉价的毛绒玩具到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他得意洋洋地在项羽面前显摆,项羽则报以一声冷哼:“哼!惑众媚俗!毫无王者气度!孤当年……”
“当年你个头!当年你就知道砍砍砍!”刘邦立刻反唇相讥,“看见没?这叫人格魅力!这叫群众基础!许老弟,你说是不是?”
许仙通常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在他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偶尔抬头问一句:“邦哥,你在沛县做亭长时,如何平衡‘亲民’与‘立威’?具体案例有吗?”或者转向项羽:“羽哥,巨鹿之战前夜,你麾下普通士卒的情绪状态如何?恐惧与勇气在群体中的传播速率,是否可以用‘量子纠缠态’模型进行类比?”
他的问题总能精准地戳中两人的痒处或痛点,让争论瞬间转化为滔滔不绝的“史料”或“理论”输出,为他的《古今奇谭录》添砖加瓦。
心理咨询室偶尔也会迎来真正的客人。虽然挂着“心理咨询”的牌子,但店里常驻三位气场强大、画风清奇的历史人物,总让推门进来的客人有些无所适从。
有一次,一个饱受职场焦虑困扰的年轻人刚坐下,就看到项羽抱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念念有词地走过,刘邦则在隔壁房间对着电话吼:“什么?两千块就想请高祖?你知道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花了多少钱吗?!”年轻人吓得咨询费都没付就跑了。
许仙事后淡定地在笔记本上记下:“现代职场焦虑源初探:历史人物气场干扰系数(初步观察值:较高)。”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喧闹。习惯了项羽的伪科学术语轰炸,习惯了刘邦的市侩与吹嘘,习惯了许仙在喧闹中心如止水的记录。
我开始重新接一些简单的线上咨询,处理邮件,整理案例报告。生活似乎真的重新上了岸,在阳光下晒着暖洋洋的肚皮。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许仙接了个电话,是他某个跨国公司的紧急事务。他对着电话那头用流利的法语低声而快速地交谈了几句,眉头微蹙。挂了电话,他看向正在客厅用平板电脑研究“麦田怪圈与楚汉争霸地理对应关系”的项羽,以及躺在沙发上刷手机、研究“如何把汉高祖Ip打造成顶级流量”的刘邦。
“老板,邦哥,羽哥,”许仙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慵懒,“下午没事的话,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刘邦头也不抬地问,“有出场费吗?”
“一个私人拍卖会,”许仙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有几件东西,或许羽哥会感兴趣。”
项羽立刻抬起头,眼睛放光:“可是蕴含上古能量的法器?”
“类似。”许仙微微一笑,“据说是殷商时期的几块甲骨,还有一件据传是周穆王西巡时,西王母所赠的‘昆仑玉璧’。”
“去!必须去!”项羽霍然起身,连他的宝贝陨石都暂时放下了。
“拍卖会?”刘邦也来了兴趣,眼珠一转,“许老弟,这拍卖会……档次高不高?有没有记者?或者……那种特别有钱的富婆?” 他搓着手,脸上露出市侩的精光。
许仙没理他,看向我:“老板也一起去散散心吧?总闷在店里也不好。”
看着项羽期待的目光和刘邦算计的表情,我点了点头。出去走走也好,透透气,彻底驱散心底那点残存的阴霾。
许仙的座驾换成了一辆低调奢华的宾利慕尚。车内冷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燥热。车子平稳地驶出老城区,向着城市另一端的高端商务区开去。
刘邦好奇地打量着车内的真皮内饰和实木饰板,啧啧有声:“许老弟,这车得顶多少头牛啊?当年在咸阳宫……” 项羽则闭目养神,似乎在进行“能量储备”,为即将见到的“上古法器”做准备。
我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阳光炙烤着大地,行人匆匆。当车子驶过一个熟悉的路口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那个空置的报刊亭在烈日下像个沉默的墓碑。
我迅速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心里默念:是错觉,都是错觉。日子好起来了。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造型现代、戒备森严的玻璃大厦前。穿着考究制服的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
许仙领头,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凉爽奢华的大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金钱的味道。刘邦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经常出入这种场合的大人物,项羽则目不斜视,气场全开,仿佛巡视自己的疆土。
拍卖会设在一间私密的贵宾厅。灯光柔和,布置典雅。来宾不多,但个个气度不凡。我们被引到预留好的位置坐下。侍者送上了冰镇香槟和精致的点心。刘邦拿起一杯香槟,装模作样地晃了晃,低声对我说:“安如,看见没?这才叫生活!跟着许老弟混,准没错!”
拍卖开始了。前面的几件拍品是古董瓷器和字画,竞价温和。许仙似乎兴致缺缺,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项羽则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等待着那“蕴含上古能量”的甲骨和玉璧。
终于,拍卖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下一件拍品,Lot 77,一组非常罕见的殷商晚期甲骨,共三片。上面所刻卜辞清晰,涉及祭祀与战争,具有极高的历史与学术价值……”
灯光聚焦在展示台上。玻璃罩下,三块古朴、刻着神秘符号的龟甲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
项羽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此物……此物蕴藏之‘信息场’……磅礴!古老!”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起拍价,一百五十万。”拍卖师的声音落下。
场内响起几声低低的竞价声。价格缓慢攀升。当叫到两百二十万时,许仙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声音平静无波:“两百五十万。”
他这直接加价三十万的气势,让场内安静了一瞬。拍卖师立刻兴奋起来:“好!这位先生出价两百五十万!还有加价的吗?两百五十万第一次……”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奇特韵律的声音,从我们斜后方不远处的阴影角落里响起:
“三百万。”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瞬间割开了拍卖厅里优雅的空气,也狠狠割在了我的心脏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猛地回头看去!
角落里坐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灰色旧长衫,身形佝偻。脸上戴着一副样式古旧的小圆墨镜,遮住了眼睛。他手里并没有号牌,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刚刚那个喊出“三百万”的声音不是他发出的一般。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细长的、用褪色的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形状像极了……
二胡!
是他!
那个天桥上的瞎眼老道!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进这种地方?!他哪里来的三百万?!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看向许仙。
许仙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号牌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拍卖台上的甲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穿透。
项羽也察觉到了异样,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当看到那个佝偻身影时,他脸上的狂热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警觉和……一丝来自灵魂深处的的寒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
刘邦则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异样,他正沉浸在“三百万”这个天文数字带来的震撼里,低声惊呼:“我的个老天爷!三百万买几块破王八壳子?!许老弟,咱还跟不跟?这老瞎子谁啊?这么阔气?”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激动:“三百万!这位老先生出价三百万!还有加价的吗?三百万第一次……”
整个贵宾厅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了那个角落里的佝偻身影,以及我们这一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拍卖师的声音在回荡。
那老道仿佛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墨镜的镜片似乎反射着台上灯光的冷芒,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