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大门洞开,秦昊一马当先,迈步而出。
梁辅升、吴起、武卫国、谢金宝、排风等人紧随其后,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秦昊身后。
门外景象,映入眼帘的刹那,饶是秦昊心志坚毅,眉梢也忍不住狠狠一跳!
县衙三班衙役——快班(捕盗缉凶)、壮班(护卫押解)、皂班(站堂行刑),按制,即便淇县不如武宁那般庞大,至少也应有百五十名青壮。
除去当值,此刻前来迎接新县令的衙役,怎也不该少于五十人!
然而此刻,驿站门前稀稀拉拉站着的,仅有十六人!
四名开道、四名执事、四名轿夫、四名护卫。
仅此而已!
更令人瞠目的是,这十六人,竟无一青壮!
个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刻如沟壑,身形佝偻,最小的怕也年逾半百!
他们身上虽套着县衙统一的号衣,却早已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破旧不堪,沾满污渍。
与其说是衙役,不如说是一群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行将就木的老乞丐!
与他们形成刺目对比的,是站在最前方的那名青年都头。
此人二十七八年纪,身高七尺有余,虎背熊腰,
将一身崭新的猩红巡捕服撑得紧绷。
他生得四方脸,细长眼,蒜头鼻,阔海口,两颗硕大的门牙桀骜地突出唇外,此刻正努力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驿站外围,早已聚拢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嗡嗡的议论声清晰可闻:
“哟,潘都头?这是干啥呢?唱大戏?”
“听说新来的县太爷到了,来接人的吧?”
“接县太爷?哈哈哈哈……就用这帮老棺材瓤子?笑掉老子大牙!”
“蠢!看不出来?这是存心给新老爷难堪呢!”
“何止难堪!这是骑在脖子上拉屎!县衙当官的一个不来,派这么几个风一吹就倒的老货,这是羞辱谁呢?”
“羞辱?我看是挖坑!你看那四个抬轿的,老胳膊老腿,自己走路都打晃,县太爷要是坐上去,半道散了架,算谁的?这黑锅新老爷背是不背?”
“就是!真坐这轿子进县衙,怕是要被全城人笑死!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换我?老子刚到地头就被这么耍,非砍了这帮狗娘养的脑袋不可!”
“砍脑袋?嘿!知道县衙现在谁主事?县丞江书画江大人!那可是太后娘娘和皇上的亲戚!借你十个胆,你敢动?”
“嘶……难怪这么横!这下有好戏看咯!”
听着百姓毫不掩饰的议论,秦昊身后的众人脸色铁青。
谢金宝咧着嘴,低声咒骂:“姥姥的!幸亏老子没动手!就这堆老柴火棒子,老子吹口气都能散架喽!”
吴起和武卫国紧抿着嘴,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
潘豹见正主出来,赶紧上前一步,对着秦昊的方向敷衍地一抱拳,声音洪亮却毫无敬意:“属下淇县三班都头潘豹,奉江县丞、杜县尉之命,特来迎接大人上任!”
梁辅升微微侧首,在秦昊耳边低语:“县丞江书画,县尉杜修武是其小舅子。主簿陈桥……未提及。”
秦昊面无表情,只是负手立于驿站门前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堪称荒诞的“迎接队伍”,如同在审视一群蝼蚁。
他没有说话,那无声的威压却让潘豹脸上的假笑渐渐僵硬。
梁辅升会意,上前一步,站在秦昊身侧,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潘豹?”
“属下在!”
“本官问你!县丞、县尉、主簿三位大人何在?三班青壮衙役何在?为何只派你等……前来迎接新任县令?”
梁辅升的“你等”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那群老弱,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潘豹早有腹稿,立刻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唉声叹气道:“回禀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昨夜县衙突遭大火,江大人、杜大人身先士卒,带着所有能动的青壮衙役扑救了一整夜!那是烟熏火燎,人人带伤,实在动弹不得啊!这才万般无奈,派了属下带着这些……嗯……衙门里的‘老成持重’之辈前来。大人您别看他们年纪大,可都是衙门里的‘老人’,经验丰富!迎接大人上任,保管……呃,出不了岔子!”
这番鬼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得脸上发烫。
“哦?” 梁辅升冷笑一声,看向秦昊。秦昊眼神微动。梁辅升会意,继续追问:“那主簿陈桥陈大人呢?莫非也救火伤了?”
潘豹眼神闪烁,支吾道:“陈……陈主簿……他……他已有半年多未曾到衙署理事了。”
“什么?!” 梁辅升厉声质问,“朝廷命官,擅离职守,是何道理?!”
潘豹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陈大人说……说与其在衙门里无所事事,不如……不如在家逍遥快活……”
“混账东西!” 梁辅升气得胡子直抖,“食君之禄,不思报国,竟敢如此懈怠渎职!简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秦昊动了。
他缓步走下台阶,并未理会潘豹,而是径直走向那十六名形容枯槁的老衙役。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对着这群惶恐不安的老人,郑重地拱手一圈,朗声道:“诸位老丈!辛苦了!本官秦昊,在此谢过!”
他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敬意:“诸位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却仍在衙署效力,为朝廷分忧,此等忠义,本官由衷敬佩!正因如此,让诸位如此辛劳前来迎接,本官……于心何忍!”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惊诧与茫然的脸,语气斩钉截铁:“所以,诸位老丈的心意,本官心领了!请诸位入驿站内好生歇息!稍后,本官自行前往县衙!”
此话一出,那十六名老衙役先是一愣,随即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有的嘴唇哆嗦,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们做了一辈子底层小吏,何曾受过上官如此体恤?
更别提是刚刚到任的县尊大人!
“大人……” 有人哽咽着就要跪下。
然而,潘豹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急得一步抢上前,声音都变了调:“大人!万万不可!这都是卑职分内之事!再说,江大人、杜大人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务必将大人安然接回县衙!若接不到大人,卑职回去……回去无法交代啊!还请大人体谅……”
秦昊倏然转头!
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利箭,瞬间钉在潘豹脸上!
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与洞悉一切的寒意,让潘豹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舌头僵硬,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由白转青,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秦昊不再看他一眼,重新面向老衙役们,脸上恢复了温和,摆了摆手:“无妨!若有斥责,让他们来斥责本官便是!”
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随即沉声吩咐:“梁大人!”
“下官在!” 梁辅升立刻躬身。
“在驿站内备下上好酒菜,让这些老丈们吃饱喝足,休息好了,再派人将他们平安送回住处!不得有误!”
“遵命!”
“冬梅!”
“婢子在!” 冬梅应声上前。
“去夫人处支取银钱,除了饭食开销,每位老丈,额外赏赐一两银子,权作辛苦钱!”
“是!”
“大人!这……这使不得啊!不合规矩……” 潘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再次跳出来试图阻止。
秦昊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聒噪,目光转向吴起:“吴起!”
“末将在!”
“你留下,亲自负责安排!务必让老丈们宾至如归!”
“末将领命!”
“其余人等!” 秦昊目光扫过身后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即将破开迷雾的锐气,“用过午饭后,随本官——前往县衙!”
“遵命!!!”
吴起、武卫国、谢金宝、排风等人齐声应诺,声震驿站!
气势瞬间将潘豹带来的萎靡彻底压垮!
那群老衙役再也忍不住,纷纷老泪纵横,颤巍巍地就要下跪叩谢。
秦昊快步上前,一一亲手搀扶起最前面的几位老者,温言劝慰:“老丈们不必多礼,安心歇息便是。”
这时,冬梅已拿着一个小布袋快步走来,里面是亮闪闪的碎银子。
她走到老衙役们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一将银子塞到他们粗糙如树皮的手中。
老人们捧着银子,双手颤抖,泣不成声。
轮到潘豹时,冬梅脚步未停,只是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
潘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冬梅却像没看见他伸出的手,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只留下一个冷淡的侧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扇在他脸上的无形耳光:
“怎么?潘都头是嫌这一两银子……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