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海那番姿态谦卑却意图昭然的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秦昊心中漾开清晰的涟漪。
此人图谋,已然赤裸:非为朝廷,非为钱财,只为攀附他秦昊这根新晋的藤蔓。
秦昊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未饮的酒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什么都不提,这杯酒,岂能轻易入口?
赵大海仿佛看穿了他的迟疑,脸上堆起更恳切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秦大人,实不相瞒,武宁之行,在下曾亲历。大人施政之方略,尤其对待商贾之开明公正,令赵某五体投地!‘彼此尊重,合作共赢’八字箴言,振聋发聩,实乃商道之明灯!赵某平生所敬服者,唯大人一人而已。”
他双手再次捧起自己的酒杯,目光灼灼:“今日能面见大人,已是三生有幸,恳请大人赏脸,饮下此杯,全了赵某这点仰慕之心,绝不敢有违大人半分原则!”
这话说得漂亮,直指秦昊对待商人的核心信条,更以“武宁之行”背书,暗示其了解秦昊的底线,并承诺绝不越界。
翻译过来便是:我懂你的规矩,我只想在你划定的圈子里合作。
秦昊眼中锐利的审视淡去几分。
他端起酒杯,终于与之轻轻一碰:“赵老板过誉了。商道浩瀚,秦某不过初窥门径。赵老板富甲十国,掌舵百宝阁这艘巨舰,对商海沉浮、货殖流通的见识,才是我辈需仰望的高山。若有机会,秦某倒真想向赵老板讨教一二这‘无出其右’的经营之道。”
弦外之音明确:你的分量我认,合作可谈,但需在框架之内,机会合适再说。
酒杯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杯中酒饮尽。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明亮了些,方才紧绷的暗流悄然退去。
话题随即转向风花雪月、奇闻轶事,气氛顿时轻松融洽。
孟长生适时归来,见两人谈笑风生,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吴起也被秦昊唤入席间。
一时间,雅间内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至酒足饭饱,方才各自散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
车厢内,秦昊闭目养神,脑中却反复权衡着与赵大海的这次会面。
他对商人的态度从未改变:在律法框架下,彼此尊重,合作共赢。
商业是国计民生的血脉,他需要的是有格局、有实力、懂规矩的长远伙伴。赵大海无疑符合这些条件。
其遍布十国的商业网络、深不可测的财力、以及今日展现出的“懂分寸”的姿态,都是秦昊未来布局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合作的大门,他并不想关上。
正思量间,车身猛地一震!
巨大的惯性将秦昊狠狠甩向前方!
“吁——!” 车夫惊惶的勒马声与骏马受惊的嘶鸣同时炸响!
“大人小心!” 吴起厉喝声在车外响起,紧接着是“呛啷”一声长刀出鞘的锐鸣!
“混账!走路不长眼吗?!” 吴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一个嘶哑、微弱、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对、对不住……我……我没瞧见……”
秦昊心头猛地一跳!
他一把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
只见街道中央,距离车辕不过一臂之遥,一个佝偻如虾米的身影正扑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捡拾散落一地的几片烂菜叶子。
那身原本代表士人身份的青色长衫,如今破旧不堪,打满了补丁,沾满灰尘。
“唐……大人?” 秦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那身影剧烈一颤,捡菜叶的手僵在半空。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清秦昊面容的瞬间,先是惊愕,随即被巨大的羞耻和恐慌淹没!
“秦……秦大人……”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本能地就想爬开,可枯瘦的手脚却不听使唤,反而狼狈地再次扑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尘。
秦昊一个快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搀扶起来。
触手之处,嶙峋的骨头硌得人心头发凉。
目光扫过路边一个简陋的面摊,恰好空着一张条凳。
秦昊一言不发,半扶半架地将唐清平带到条凳前坐下。
面摊老板皱着眉头,嫌弃地看着唐清平手中的烂菜叶和身上的酸馊气,刚要开口驱赶——
“叮!” 一锭足色的银元宝被吴起拍在油腻的案板上。
“下碗面。” 吴起的声音不容置疑。
老板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堆起笑:“好嘞!马上就好!”
唐清平的目光死死盯着老板下面条的动作,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多下两碗。” 秦昊的声音低沉。
“老爷放心!管饱!” 老板手脚麻利地应着。
唐清平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嘶哑着挤出两个字:“……多谢。”
热腾腾的面条端到面前。
唐清平甚至没看秦昊一眼,抓起筷子,几乎是扑了上去!
滚烫的面条被他胡乱塞进口中,烫得他呲牙咧嘴,却仍如饿狼般疯狂吞咽,稀里呼噜的声音在安静的街角格外刺耳。
秦昊沉默地看着。吴起无声地对老板打了个继续的手势。
一碗、两碗、三碗……直到第五碗面条的汤底也被舔舐干净,唐清平才终于停下。
他满足地、长长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仿佛将积压已久的饥饿都吐了出来。
他用破旧的袖口胡乱抹去额头上因热食和窘迫冒出的虚汗,力气似乎也随着食物回到了这具枯槁的躯壳。
“谢……谢过秦大人。” 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颤抖。
“家住何处?我送你。” 秦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唐清平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但目光又投向那空空的面碗,带着难以启齿的祈求:“……大人……能否……再要一碗?我娘……她……也饿着……”
秦昊看向吴起。
吴起立刻会意,转身大步走向不远处的粮店和糕点铺。
面摊老板手脚麻利地将刚出锅的面条打包好,递到唐清平手中。
唐清平接过那碗沉甸甸、热乎乎的面条,又看到吴起提着米袋、油纸包的点心走回来,嘴唇翕动了几下。
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将那声哽咽的“多谢”死死压在了喉咙里。
唐清平佝偻着背,捧着那碗面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在前引路。
秦昊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吴起牵着马车,载着米粮点心,缓缓跟在后面。
穿过几条狭窄、污水横流的陋巷,眼前出现一个破败的大杂院。
院中晾晒着各色破旧衣物,孩童追逐打闹,鸡鸭满地乱跑,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酸腐与烟火气。
秦昊的眉头深深蹙起。
一个六品翰林编纂,朝廷有俸禄,有福利住房,何至于沦落到租住在这等鱼龙混杂、毫无体面可言的大杂院?
联想到方才捡拾的烂菜叶,答案呼之欲出。
终于,唐清平在一间紧挨着公共厨房的低矮小屋前停下脚步。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中药味混杂着霉味和隐约的尿骚气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屋内传出。
“秦大人……这就是寒舍……实在……有辱斯文,污了大人贵眼……” 唐清平的声音低若蚊蚋,饱含羞惭。
他慌忙推开门,捧着面条快步进去:“娘!有面!热的!快吃!”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起身声和老妇人虚弱的回应。
秦昊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那低矮、散发着潮气的门口。
借着昏暗的光线,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一张铺着破草席的土炕,上面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老妇身影。
一张断了一条腿、用砖头勉强垫着的破桌子。
一把摇摇欲坠的旧竹椅。
墙角一个半空的米缸,盖子敞着,里面是薄薄一层糙米。
床底下,一个散发着异味的夜壶。
破旧的衣物和几捆柴草随意堆放在角落,显得肮脏而凌乱。
唯一整齐、甚至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体面”的,是米缸盖子上,那几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的线装书籍。
秦昊的目光在那几摞书与这满目疮痍之间停留了片刻,眼中最后一丝疑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
他明白了这位昔日同僚为何会落到捡拾烂菜叶果腹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