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
土炕上,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妇人半倚着,枯槁的脸上满是病容,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破旧的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轮廓。
“咳咳……我儿……可是有客人来?”
老妇人虚弱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手中的粗瓷碗倾斜,浑浊的面汤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唐清平瞬间忘了门口的秦昊,一个箭步冲回炕边,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娘!别动,我喂您。”
他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动作却轻柔至极,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在儿子的搀扶下,老妇人勉强坐直了些。
唐清平慌忙将炕头那个同样脏污不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破枕头塞到她背后垫着。
这微小的动作,却让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耗尽了刚积攒的力气。
秦昊站在逼仄的门内,目光扫过这令人窒息的景象,对门外的吴起沉声道:“把米面点心,先搬进厨房。”
吴起无声领命,转身去卸车上的物资。
秦昊这才上前一步,对着炕上的老妇人躬身一揖,姿态端正:“晚生秦昊,见过老夫人。”
“咳咳咳……”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看向门口模糊的人影,脸上挤出歉意的苦笑,“家……家贫如洗,污了相公的眼……实在……对不住……”
“老夫人言重了。”秦昊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真诚,“不瞒老夫人,几年前,晚生家中境况,与您此刻相差无几。家母亦是缠绵病榻,生计维艰。所幸后来家母痊愈,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老夫人安心养病,待您康复,清平兄定能重振门楣。”
“多……多谢相公吉言……”老妇人喘息着,枯瘦的手轻轻推了推儿子,“我……我自己能吃……平儿……莫要怠慢了贵客……请相公……去院中坐吧……咳咳咳……”
唐清平喉头剧烈滚动,强忍着泪意,用袖口飞快抹了下眼角,这才放下碗,转向秦昊,声音嘶哑而窘迫:“秦大人……请……请院中凉亭稍坐。”
大杂院中央,确有一座破败的砖石小亭,亭中一张石桌,两方石凳。
秦昊在落满灰尘的石凳上坐下。
唐清平却背对着他,面朝院中晾晒的破旧衣物,佝偻的身影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亭内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孩童的嬉闹和鸡鸭的叫声隐约传来。
良久,唐清平一声长叹,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充满了时光流逝的苍凉与不甘:“永和五年……探花及第……琼林宴上,也曾意气风发,以为胸中抱负,终可施展……唉……” 尾音拖得极长,消散在风中。
永和五年,四年前。
秦昊心知肚明,探花郎本该早已外放历练。
他接口问道:“听闻唐兄后来被下放至外地?”
“是,”唐清平依旧背对着他,声音低沉,“淇县,代理知县。”
“淇县?”秦昊眉峰微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竟如此之巧?”
唐清平终于转过身,枯槁的脸上写满困惑:“巧?秦大人此言何意?”
秦昊没有解释,追问道:“知县虽只七品,却是一方主政,权柄在握。唐兄为何……放弃了?”
唐清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中尽是苦涩:“秦大人可是以为,唐某不去,是嫌这‘代理知县’的帽子太小,配不上我这探花郎的身份?”
秦昊坦然直视他:“除此,秦某实在想不出其他缘由。”
“呵呵……”唐清平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笑,看着秦昊的目光复杂难言,“秦大人声名显赫,青云直上,自是不知我等无根浮萍的难处。”
“难处?”秦昊皱眉。
唐清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腔翻涌的屈辱与愤懑:“我在京城,既无显赫家世,也无得力靠山。原以为此生只能在翰林院做个清苦编修,了此残生。有此主政一方的机会,于我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岂会……岂会嫌官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我接了老母,典当了仅有的几件家当,雇了辆破车,满心欢喜前往淇县赴任……谁知……谁知行至距淇县不足三十里的鹰愁涧,突然……突然杀出一群山匪!”
唐清平的呼吸变得急促,枯瘦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他们抢光了所有行李盘缠!我……我亮出官印,斥责他们胆大包天!可……可那为首之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和屈辱:“他竟狞笑着对我说:‘抢的就是你这新来的县太爷!’”
秦昊瞳孔骤然一缩!
唐清平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去做什么!他们就是冲着我来!抢完钱财还不算……那匪首……竟……竟一脚踹向我娘!我娘本就体弱……当场就……就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他浑身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声音哽咽破碎:“他们还……还扬言!这次只是教训!若我不知死活,敢踏入淇县一步……不仅要我丢官……更要……要我母子二人的性命!”
“岂有此理!” 秦昊猛地一掌拍在冰冷的石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眼中寒光乍现,“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唐清平惨笑一声,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深陷的脸颊滑落,“我当时也这般怒斥!你猜他们如何说?他们说:‘不服气?尽管去告!去州府告!去京城告御状!只要你和你那老不死的娘,不怕路上再遇到什么“意外”’!”
他颓然地靠在凉亭的砖柱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秦大人……他们明知我是朝廷命官,还敢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背后若无倚仗,岂敢如此?!我……我无权无势,一介书生,又带着重伤垂危的老母……我……我拿什么去拼?拿什么去告?”
亭内死一般的寂静。
秦昊胸中怒火翻腾,却也明白唐清平当时的绝望。
换做是他,带着重伤的母亲,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恐怕也只能……
“所以……你回来了?”秦昊的声音低沉下来。
唐清平闭上眼,泪水无声流淌:“是……我回来了……回来向皇上递了辞呈……皇上……龙颜大怒……斥我懦弱无能,辜负皇恩……不仅收回了官印……还将我……一撸到底……逐出了翰林院……如今……不过草民一个……”
沉重的沉默笼罩着小小的凉亭。
秦昊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彻底击垮的探花郎,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宽慰。
说到底,两人在翰林院时不过点头之交,甚至有些龃龉。
今日赠米施面,已是念在同僚之谊的情分。
良久,秦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唐兄之事……秦某……实在有心无力,能帮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些了。”
唐清平缓缓摇头,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对着秦昊深深一揖:“秦大人今日雪中送炭之恩,唐某已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岂敢……岂敢再有他求?”
秦昊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上前,用力地拍了拍唐清平那瘦削而颤抖的肩膀,沉声道:“唐兄……珍重。”
他示意吴起将身上携带的十几两碎银悄悄放在凉亭的石桌上,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唐清平怔怔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口,才猛地扑到石桌前,抓起那冰冷的银子,紧紧攥在手心。
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破败的凉亭里呜咽回荡。
世俗有言:莫要轻易介入他人因果。
官场之上,此理尤甚。
唐清平这般境遇者,非是首例,亦绝非最后一个。
能渡他出苦海的,终究只有他自己。
马车驶离了那片弥漫着贫穷与绝望气息的角落。
秦昊靠坐在车厢内,面色沉凝如铁。
沉默片刻,他猛地敲了敲车壁,声音冷冽:“吴起,转道,去京兆府衙!”
京兆府衙,后堂。
府尹杜峰正与通判梁辅升对着几卷案牍低声商议。
一名府差匆匆入内禀报:“大人,秦浩然秦大人来访!”
杜峰浓眉一扬,脸上立刻堆起爽朗笑意,对梁辅升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走,随我去迎迎这位新贵!” 说罢,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府衙门口,秦昊刚下马车,杜峰已热情地迎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朗声笑道:“浩然!你这可是见外了!早说过你来我这京兆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直入后堂便是!何须劳动你在此等候,倒显得我这做老上司的不近人情了!”
他力道甚大,半拉半拽地将秦昊引入府内,一边对紧跟其后的梁辅升道:“辅升,秦大人你是认得的,不必拘礼了。”
梁辅升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下官梁辅升,见过秦大人。”
今时不同往日,秦昊身负筹建新区的重任,地位早已在他这位通判之上。
三人步入后堂,分宾主落座。
杜峰屏退左右,亲自为秦昊斟了杯热茶,笑容可掬道:“说来也巧,我这正有一桩事想寻你商量,没成想你倒先一步登门了!哈哈!”
秦昊接过茶盏,脸上也露出笑意:“哦?那倒是秦某来得巧了。既是杜大人有事,您请先说。”
“诶!”杜峰大手一挥,故作不悦,“你来是客,自然是你先说!我这点事,不急。”
秦昊放下茶盏,神色认真:“杜大人此言差矣。您是我在庐阳时的老上司,提携之恩,浩然铭记于心。在您面前,岂有浩然先开口的道理?您若执意如此,那浩然只好告辞了。”
他作势欲起。
“哈哈哈!”杜峰开怀大笑,指着秦昊对梁辅升道,“辅升你看,这小子,官做大了,脾气也见长!还是这么滴水不漏!”
他眼中却满是受用。
秦昊在武宁时早已自成一体,却始终念着庐阳府这份香火情,这让杜峰倍感舒坦。
笑罢,杜峰神色一正,收敛了笑容,目光扫过梁辅升,再看向秦昊,语气变得郑重:“浩然啊,既然你还认我这个老上司,那我就厚颜直说了。”
“杜大人请讲。”
“是这样,”杜峰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辅升他,自老夫在庐阳任上时,便追随左右,至今已逾十载。他为人勤勉干练,处事周全,是老夫的左膀右臂。如今正当盛年,正是为国效力、施展抱负之时。若长久困于我这京兆府,未免……可惜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秦昊:“听闻你奉旨筹建新区,千头万绪,正是用人之际。我便想着,能否让辅升过去,在你手下历练一番?一来,他熟悉地方庶务,或能为你分忧;二来,于他自身前程,也是一番造化。不知……你意下如何?”
后堂内,茶香袅袅。
杜峰的话音落下,目光带着不容错辨的期待,牢牢锁在秦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