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夷，是我，你能认出我，我很高兴。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那人轻轻笑了，温柔开口，声音却像是隔着数十年时光般，缓缓传来。
李相夷怔住。
这个“方多病”与他熟悉的少年人相比，的确是已至垂暮之年。
可他的语气和神色，他却很是熟悉。
那双眼望着他时，带着无尽沧桑，依旧亮如星辰。
“小宝，你怎会……”
他下意识伸手，指尖却穿过了对方的衣袖，如触虚无。
李相夷吃了一惊，看向方多病。
“为何，为何我碰不到你……”
“因为我现在只是一缕魂魄……”
方多病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指尖，无奈一笑。
“果然啊，我们如今连触碰对方都不能了。”
李相夷心头猛地一紧。
“你的模样，为何成了这样？”
方多病抬眸，笑意温柔。
“因为我啊，亲眼看着你离去，亲手掩埋了你和阿飞，又一个人孤独的活了几十年，这便是我前生，行将就木的模样。”
这些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李相夷的心口。
他的心立刻就痛起来。
他望着方多病触目惊心的白发，红了眼眶。
“小宝，你不是会扬州慢吗？你的脸看上去依旧年轻，可你的头发怎么就……”
方多病摇头。
“相夷，我不知道。自你离去那日，我便长出了第一根白发，从此再未长过黑发。我与阿飞送你回了云隐山，等我们离开云隐山时，我的头发，就成了这样。很多年，一直这样，直到我死。”
方多病苦涩笑了笑。
“他们说，我是为这多愁公子的名头，装腔作势，故意为之。他们说我对你的思念，也是为了搏个好名声，都是为了更好地立足江湖，能借你的余威，坐稳四顾门门主之位。他们还说……”
“别听他们的！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我知道，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李相夷落了泪，扑上前，张开双臂，想拥抱他，却扑了个空。
“抱歉……小宝……抱歉……”
方多病见李相夷伤心落泪，抬手想替他擦去泪水，想起了什么，手又堪堪顿住。
小心翼翼，与他脸颊重叠。
“相夷，不必抱歉，你不过是选了你喜欢的结局。是我太粗心大意，太晚明白你的心思，让你独自一人去了。想了你念了你几十年，都是我应受的惩罚。”
方多病看着他，流着泪笑了。
“能再见到你，改变你的命运，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李相夷呼吸凝滞，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方多病，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多病看着他，目光温柔。
“我同天道做了交易，重生回来，改变你命运。天道允我带着毕生修习所得的三十年扬州慢内力回来。这内力受天道加持，我不能用尽，否则，少年方多病就会死去。人死，魂灭。”
方多病向他走近一步，却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是，相夷，想改变你的命运，真的很难。有命数，还有许多许多变数。所以，我用这些内力，交换了许多东西……”
“所以，你只留下十年内力，那是留给我的，为了防止我再中碧茶之毒，是不是？你早就做好了决定，若真有万一，护我，弃你自己。”
李相夷含泪看着方多病。
“而后，你发现自己中了断魂，你想，我命中的劫数，已全落在你身上了，你替我逆天改命，也因此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此劫应在你身上，你不可能如李莲花那般侥幸，死里偷得十年寿命。
“你不想白白浪费这些有天道加持的内力，所以便将内力全部给了我和阿飞，决意赴死。”
“相夷，你真聪明，这都猜到了。”
方多病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眼里有骄傲和欣赏，却无遗憾。
“可我不懂，我，阿飞，还有你自己，明明我们那么努力，才救了你，你如今还有两成内力，为何还会死？”
方多病一笑：“我是得救了，正因如此，所以这一世的我，少年的我，才不必死了。”
李相夷喉咙发紧：“那你呢？你不能回到你的身体里了吗？”
方多病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前世的魂魄，要遵守天道让我重生的规则，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们也不必，尝试那些招魂引魄的办法，那太过凶险，且毫无意义。”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
李相夷猛地伸手，却再次抓了个空。
“一定有办法！”
他喊道，泪珠滚落。
“李相夷……”
方多病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坚定。
“你听我说完。”
他又向前一步，虚幻的身影几乎与李相夷相贴。
可他们终究无法再相拥。
“当初你落入东海，我很伤心，大病一场，几乎死了，既然我承受了你的劫数，那你就会承受我与你的死别之痛。”
“但现在，结果已经比当年好很多了。你不必受碧茶折磨，会长命百岁。而少年的我，还能陪你。”
他微笑。
“只是这个我何时醒来，以后会如何……我也说不准。”
李相夷死死盯着他，眼眶发红：“所以……你真的会消失？永远……消失？”
方多病看着他，忽然又笑了，是释然，又像是诀别：
“相夷，此生，我已无遗憾。”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烟般一点点消散。
李相夷慌了，伸手去抓，依旧只握住一片虚无。
“方多病！你这混蛋，别走，不准丢下我！”
李相夷哭喊。
方多病的身影却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化作了青烟。
“相夷，别难过……”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聚散离合，自有缘法，或许哪天，我们还能换一种方式，重逢。也许，你林间舞剑，我便是那清风围绕着你……”
“小宝，不要，不要——”
方多病的身影彻底化作青烟，消散在梦境的白雾之中。
李相夷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但他却已感觉不到先前所在之地的任何气息。
一种冰冷的虚无隔绝一切，将他包裹。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我已经尽力了……”
他微笑。
他以为，这将是他的终点。
然而，彻底的湮灭并未到来。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强行脱离了那冰冷的虚无。
周遭的景象瞬息万变，仿佛他的一生都在这里复现、消失。
他进入了一片无垠虚空，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模糊。
可是，这感觉，他很熟悉。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你可真够绝的，竟然真舍得将十年内力给出去。即使人死魂灭，也要将这内力留在世间继续护他。”
“唉……”
方多病抬头，望着虚空，也学着这语气长叹一声，却并没有接这话，而是道：
“原来是你啊，不是要魂飞魄散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