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普闻言，脸上的刚毅淡了几分，他垂眸望着地面青砖上的裂纹，那裂纹像极了这些年江东走过的坎坷路。沉默片刻，他才缓缓抬头，声音里带着岁月磨出的厚重：
“老夫人，末将与韩当、黄盖、祖茂，是跟着先主（孙坚）从寿春杀出来的，后来又跟着伯符将军平定江东。这几十年，刀光剑影里滚过，尸山血海里爬过，身上的伤能数出百八十处，可心里的念想从来没变过——”
他顿了顿：“咱们这些人，命是孙家的，魂也是孙家的。伯符将军走得突然，末将心里的疼，不比老夫人少半分。这些年守着江东，守着孙家，图的就是对得起先主的托付，对得起伯符将军。”
提到周瑜，程普的眉头拧了拧，却没带半分怨怼：“凉王、公瑾与伯符将军是八拜之交，当年一同打江山时，三人睡一张榻，分一块肉，情谊比铁还硬。他们如今这般，末将猜着……”
他抬眼看向老夫人，目光恳切：“但要说公瑾有二心，末将是不信的。至于末将与韩当、黄盖，眼下就一个心思——守好秣陵，等仲谋将军回来，或是查清伯符将军的事，总得有个了断。但不管怎么断，绝不能让江东再流血，绝不能让孙家的基业，毁在咱们这些老骨头手里。”
程普望着老夫人，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带着压抑多年的沉痛：“老夫人，伯符故去几年了。”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若他是战死沙场，我们认！可他死得不明不白，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啊！老夫人，就让凉王和公瑾去查吧，哪怕查到天边，哪怕翻遍江东，总得把真相抠出来！把那藏在暗处的恶人揪出来千刀万剐，才能让伯符在天之灵安息，我们这些老骨头，日后也有脸面去见先主和伯符！”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程普，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悲愤，那是与她心底深处一模一样的痛。她张了张嘴，想说孙家不能再流血，可话到嘴边，却被程普那句“咽不下这口气”堵得死死的。
许久，她才轻轻晃了晃头，脸上浮起一层浓重的落寞，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你们几位老兄弟，都是这样想的？”
程普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闭上眼，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衣襟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涌上来，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这一生，看着丈夫孙坚战死，看着长子孙策遇刺身亡，看着次子孙权在风口浪尖上挣扎，原以为能守着这点基业安稳度日，可终究还是躲不过。
“恐怕这江东……这孙家……”她喃喃自语，话没说完，便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不甘，有疲惫，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
一旁的乔玄看老夫人一脸落寞，拱手道：“老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老夫人知道乔玄一早过来拜访，定然是有什么要劝说的，说道：“乔公，我素来敬重你，你今早来定是有事相商，有什么要问的你就说吧，我知无不言。”
乔玄神色凝重，向前微倾身，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郑重：“老夫人，您且平心而论，伯符与仲谋这两个孩子，若论才干品性，谁更出众些？”
老夫人闻言，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落寞：“那自然是伯符啊……”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纹路，语气里满是无奈，“仲谋终究是比不过伯符的。可那又如何呢？伯符他……他不在了呀。”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发颤，“他少年征战，一刀一枪打下这江东基业，如今他走了，仲谋若不顶上来，这孙家的担子，还能指望谁来挑呢？”
乔玄轻轻颔首，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老夫人的心思，我都懂。您不必说太多，且听我问，您照实答就好。”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哎，乔公啊……被你这么一问，我这心更是乱如麻了。”她定了定神，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罢了，你问吧。”
乔玄凝视着老夫人，缓缓开口，将问题推向更深处：“方才您说伯符胜过仲谋，那若是将伯符与马超放在一处相较呢？”
老夫人闻言，眸中先是一怔，随即陷入深深的思索。她指尖停在袖口，目光飘向远处，似是在脑海中细细比对两人的身影。良久，她才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怅然，缓缓开口：“策儿是我的儿，我怎能不爱重？他少年成名，勇冠三军，论谋略敢出险招，论武力能斩将夺旗，已是世间少有的奇才。”她顿了顿，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客观的坦诚，“可若真要论起武艺的刚烈无匹，谋略的纵横捭阖，还有那容天下的胸襟、镇四海的气度……他比起孟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一截啊。”
乔玄见老夫人神色稍缓，便继续说道：“老夫人，您还记得吗？当年伯符与公瑾势单力薄，走投无路去投奔马超，那马超不仅没有半分轻视，反倒慷慨赠与兵将马匹，更遣来自己的堂弟与心腹将士相助。正是靠着这份雪中送炭的支持，伯符才得以在江东站稳脚跟，一步步创建起如今的基业。”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似在回忆那段峥嵘岁月：“后来马超与伯符征战江东，大小战役里，说句实在话，这江东的半壁江山，与其说是伯符一人打下的，不如说是马超与他并肩拼出来的。这一点，您心里是清楚的吧？”
老夫人听着，指尖微微收紧，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确是……确确实实如此。当年若没有孟起相助，策儿怕是很难撑过那段最难的日子。”
乔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又道：“打下这么偌大的江东地盘，马超却半分贪恋之心都没有，拱手让与伯符。便是亲兄弟，面对如此诱惑，难免会有嫌隙，可他们二人之间，从未因此有过一丝一毫的隔阂。单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表明马超此人的秉性吗？他看重的从不是地盘权势，而是那份过命的交情啊。”
老夫人听到这里，紧绷的眉心稍稍舒展，心中积郁的块垒似有松动。是啊，当年孟起那般慷慨，不仅赠兵送马，更遣心腹相助，若没有这份雪中送炭，策儿哪能在江东站稳脚跟，更遑论创下这偌大基业？后来他又将辛苦打下的地盘拱手相让，分毫不取，想来是真的看重与策儿的兄弟情分，未必会觊觎孙家这点家业吧？
可念头刚起，便被另一重忧虑压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膝头的锦垫上反复摩挲：“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啊。人心这东西，最是难测。”她抬眼望向乔玄，眼中带着一丝惶惑，“当年策儿在，他或许还会念着旧情，掂量几分。可如今策儿不在了，我们这孤儿寡母，没了他撑门面，旁人觊觎这份家业，也属常情……”
乔玄闻言，却抚须笑了起来，拱手道：“老夫人这可就小觑孟起了。”他语气里带着笃定，“您或许还不知，这四年间，马超在西凉闯下的名头，早已震动天下——天子都不得不下旨，封他为凉王。”
老夫人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马超已有如此声势。
乔玄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听说前阵子他一怒之下杀上草原，单是屠戮的部族，便有百万之众。那等雷霆手段，天下谁人不惧？”他凝视着老夫人，缓缓道，“他若真想觊觎江东，莫说伯符不在了，便是伯符在世时，以孟起如今的能耐，您觉得伯符能守得住这江东吗？”
“百……百万之众？”老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窒，脸色瞬间发白。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记忆中的马超，还是那个与策儿勾肩搭背、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少年郎，怎么会变成屠戮百万的凶人？那等凶名，与她印象中的模样实在难以重叠，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来，让她指尖都凉了几分。
乔玄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沉沉地望着老夫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老夫人，依您看，孙家这基业，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是偏安江东，做一方割据的诸侯？还是说，有朝一日能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老夫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裹着半生的沧桑。她抬手抚过鬓边的白发，指尖划过眼角的皱纹，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怅然：“若是策儿还在……”
话说到一半，她又顿住，喉间像是堵着什么，半晌才续道：“便是策儿在时，凭他的能耐，守住这江东，做一方霸主，或许还有几分指望。可要说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她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莫说他一人，便是他父子俩都在，我孙家也未必有这份气运与实力。”
她望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亮的天空，语气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凉：“更何况如今……就剩我们孤儿寡母，守着这风雨飘摇的江东。这些年里，风波就没断过，如今更是连手里这点家业都快护不住了，还谈什么天下呢？”
说罢，她拿起桌上的茶盏，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正如她此刻的心绪，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