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阙门下,旧砖缝里渗出潮腥土味。
宫煜朝着她扑来,知晓她体力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外面的情况宫煜交给了黄辽。
夙柔提着灯,火光把她纤细的影子投在壁面,恍若一截柔而韧的芦苇。
身后宫煜的影子将她的完全覆住,像一头屏息的豹。
密道内幽长,只余滴水声。
走到转角,夙柔脚步倏地一顿。
壁上有一枚暗红的蜡印,未干,犹带腥甜。
那是乌木罕昔年标记:赤焰缠蛇。
她蹲身细看,指尖刚触到湿蜡,耳畔忽有风声破空。
“蹲下!”宫煜暴喝。
一支短弩箭贴着她发顶掠过,“咄”地钉入砖缝,箭尾尚颤。
几乎同时,黑暗里踏出四名披夜行衣的弩手,脸上却覆的不是寻常黑巾,而是一张张描金绘彩的傩面,白底朱纹,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笑面鬼。
宫煜揽着夙柔一个旋身,软刃挥出半月形的冷芒。
刃光与火色交织,映出他眼底森寒杀机。
血珠溅上傩面的一瞬,面具裂成两半,露出底下惊恐扭曲的人眼。
弩手倒下时,密道后方响起铁栅轰然落地的震响。
退路被封。
夙柔抬灯,照见前方墙砖正缓缓移位,露出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石缝。
缝隙里透出极淡的火光,像另一条潜伏的眼。
她侧头,宫煜的左手与她十指紧扣,掌心全是冷汗。
“呆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好看着你。”
夙柔的勇猛,对于宫煜来说,是一股脑,不计后果的往前冲。
宫煜担心她的状况,就只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大漠跟南国的问题,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宫煜其实一开始也没有想要插手大漠内政问题的想法。
可夙柔被安德烈拖着强行卷进来了。
他便不可能对此不闻不问。
“前面可能有火药。”他低声道。
“我猜也是。”
夙柔回握他,“但若此刻退,火令还会再起,下一次烧的怕就不是西阙门,而是城中的百姓。”
石缝之后豁然开朗,竟是一间尘封小殿。
尘封金砖,积灰三尺,唯一供桌上摆着七盏莲瓣琉璃灯,灯油未干,火芯却将尽,像等待了百年的余烬。
灯火下,夙柔看见供桌背后墙壁上的彩绘。
一幅旧王朝舆图,墨迹已剥落,却仍能辨出“大漠王族”四字的断痕。
大漠王族能走到如今地步,便是他们有一个好明君,而不是乌木罕那样的狗屁。
“宫煜,安德烈会是大漠的好王,我们俩……就当做个好事吧。”
宫煜没有说话,只抬手替她拂去鬓边的灰。
“阿柔,我总觉着,你在乎的好像从来没有我,可是我占了你夫君的位置?没法儿叫安德烈上位?”
夙柔一愣。
宫煜这话,怎么感觉对安德烈敌意满满的。
夙柔道,“为何这样说?我夫君是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夙柔觉得自己的解释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宫煜听起来,就是敷衍。
夙柔是带着上辈子记忆重生的,她虽然不知道宫煜的结局如何,但明白,一个能领兵攻下北国的少年将军,再怎么可怜也悲惨不到哪儿去的。
而安德烈就不一样了。
为了她跟阿爹阿娘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今后的安稳日子。
她得给大漠找个合适的王。
她扶持十一皇子继位也是这样的道理。
她扶持一个她认为好的皇帝上位,这宫煜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吧?
她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又怎么会选择他呢?
夙柔可太清楚感情上绝对不能委屈自己的道理了。
忽而灯火一颤,最后一朵灯芯扑地灭了。
黑暗淹没他们的一瞬间,夙柔听见自己的心跳。
快得像密道里的箭,无处可避。
他俯身而下,吻住了她的唇。
唇齿交融间,像要把往后所有的命数都在这一息压进她胸口。
夙柔尝到玫瑰酥残余的甜、尝到血腥的辛、尝到松针与夜风的冷,最后只剩他滚烫的舌尖,抵着她低声而固执地重复。
“你性子直,估摸着不会考虑到我的情绪,不要那么在乎别的男子,多在乎在乎我……好不好?”
她忽然明白宫煜是在吃醋。
却忽然推开他,额头抵着他汗湿的鬓角,气息紊乱,“我这还不是为了我们将来的安稳日子?”
宫煜失笑,“你的反应,叫我认为,你喜欢的是安德烈,若不是知道你什么脾气,不然我定然要认为你是为了他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大漠东部其实不过就是对安德烈这个新王不服气,安德烈还没做什么,你便替他冲锋陷阵起来了……阿柔说……我这怎么可能会不吃醋呢?”
大漠王族若是有谁能够帮安德烈一把,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北蛮王上位……
这点儿道理宫煜还不明白吗。
夙柔不信。
当年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救了安德烈,不然如今也不会跟他认识。
有一个大漠之王作为朋友不好吗?
她又说,“不过你是最重要的,不要跟他们相比较,他们是朋友,你是夫君。”
宫煜僵住。
半晌,他低低笑出声,“原来我在你心里,竟如此重。”
看样子,是把他给哄好了。
铁栅被从外撬开的轰响撕破暗夜,一线天光顺着缝隙落进来,尘埃飞舞得像碎掉的流萤。
黄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将军,夫人,乌木罕的残党已退,往西华门方向逃。属下等已布网。”
宫煜侧首,望向夙柔。
夙柔道,“追!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赤牙城上,霜雪压刀锋。
大漠的风,在赤牙城上吹得更狂,像是千百双看不见的手,把砂砾刮成人脸,再一片片撕碎。
夙柔站在北阙的雉堞间。
天色沉得极快,像有人把浓稠的墨汁泼在天际,云层边缘的血色残阳便成了一把弯刀,随时要把城池切成两半。
“冷吗?”宫煜站在她右侧一步。
夙柔翻身上马,“冷,杀个乌木罕暖和暖和!”
宫煜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机也跟着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