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李致与罗极柊商议完事情,出来一看,苏沉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份墨迹未干的口供。
罗极柊低头看了那份口供,如获至宝,本想立刻请钦天监的裴子瑜来帮忙,这会儿也不急了,慌忙给李致呈上。
李致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神色淡淡,唇线却微微绷紧。
苏沉的突然离去,叫他心里浮出一点没来由的烦闷。
粗略扫了一番,李致只冷淡地吩咐了一句:“案子你继续盯着,就按你说的,再叫裴子瑜来确认一遍。若有可疑处,立刻奏来。”
“是。”
李致转身便出了天牢,前脚刚踏出冷冽的石门,就命人去寻苏沉的下落。
邹明立刻领命,调了几名内侍,兵分几路,在宫中四下打听。消息很快传回:
人在长清宫。
偏偏还是采薇殿。
李致彼时已回到紫宸殿书房,听得禀报,神情莫测,只淡淡一声:“知道了。”便没再说什么。
邹明:“要传唤苏大人过来吗?”
李致道:“不必了。下去吧。”
待邹明也倒退着离开,书房里的沉默愈发黏腻浓稠得化不开。
不知怎的,李致忽然就想起了国子监的时光。
每每察觉苏沉出神,他循着那双眼的视线望去,便一定是虞照青和李牧这对病秧子。
他怎会不知,每当苏沉看着李牧时,那双眼里究竟藏着谁的影子。
……
不论如何,眼下是他能与苏沉相知相守,已是万幸。
他十分知足,他也知道不该再庸人自扰。
可心底到底还是渴求苏沉的偏爱,那只给他,仅他有,独一份的偏爱。
午后,凌念怀照常来到紫宸殿协理政务,不多久,裴子瑜也前来回禀奉命用[问茶]审讯的结果,与先前宁焕的口供并没有太大差异。
君臣三人商议完处置使臣团的对策,裴子瑜便先行回钦天监了,凌念怀看出李致心虚漂浮,便也识趣的早早离去,好安排后续事宜。
紫宸殿书房便又只剩李致一人。
他重新伏案处理政务,案前香炉燃着细细的沉香,时光仿佛流得很慢,直到暮色沉沉,殿外灯盏一一被点燃,苏沉才终于出现。
恰逢晚膳已在偏殿设好,两人便一同前去用膳。
苏沉好像已经从昨夜的失措中完全恢复了,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说:“幽卫军与禁军的守备,我已经跟高明镜一起重新安排过了,宫城四门、行宫偏殿、地道暗线都加了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李致望着他,喉头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出那句困扰自己许久的话。
念头转过时,他忽然觉得,比起庸人自扰,他更该珍惜此刻的安静与陪伴。
李致默默将苏沉的汤碗添满,摆回他跟前,打趣道:“先生好大本事,幽卫军便罢,怎么禁军也听你调令?”
“嘿,那是……”苏沉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小印,神秘兮兮道,“你忘了?我这可有一枚太傅大人的小印。”
李致看了一眼那方小印,一眼便认出来了。苏沉之前也拿出来过,想来平日里借着太傅学生的身份,没少拿它来扯太傅的虎皮。
看着苏沉小心收好那枚小印,李致觉得有些好笑,可忽然又有些不是滋味。
苏沉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到如今却也不过只是在翰林院挂着个闲职,做许多事都名不正言不顺,还要借太傅的名义。
李致眼神低垂,似在斟酌什么,良久才抬眸,语气温淡却不容置喙:“邹明,去将玄宸令取来。”
一旁候着的邹明闻言,神色微变,虽惊讶却未多言,只恭敬领命,疾步而去。
苏沉听到“玄宸令”三个字,指尖一顿,随即抬头望向李致,又转过头看着邹明离去。
可李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用膳,苏沉也不好自作多情的先在那客气上了,便心不在焉的继续往嘴里塞饭。
没多久,邹明便捧着玄宸令回转,小心地置于几案之上。
虎符通体鎏金,纹路深峻,沉重而冷冽,在灯下泛着光。
李致未作多言,只是将那金虎符推至苏沉面前,神情平静:“这东西,从今日起,就由你执掌。”
“这是干什么?”苏沉压低声音问。
李致道:“往后,你不必再借太傅名义行事了。”
苏沉怔了片刻,耳根慢慢泛红。明明心里高兴得很,却不肯露出半分来,最后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玄宸令非同小可,岂是随意可赐之物……”
李致一片心意,他自然开心,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刚进宫的小幽卫了,别人给他什么他就真傻乎乎拿着,如今在朝多年的他,深知此物已非“贵重”二字可以形容。
玄宸令者,金虎之形,藏于内库,乃太祖开国之时所铸,上方雕刻卧虎,神态威严,底部铭刻“玄宸”二字。
持此令者,可调长安三军——禁军、幽卫军、长安城守军,代行圣命,从来只予国君最信重之人。
而如今的大巍,重文抑武多年,玄宸令尘封已久,从未轻易示人。
而且,别说他只是翰林院一个文臣了,就是幽卫统领,守军统领,也是不配拿这玄宸令的。
在长安三军之中,唯有世家背景的禁军统领可能有资格够一下。
这哪里还能算作“心意”?这是实实在在的军政大权,岂能儿戏。
苏沉平日里虽然没少厚颜无耻的时候,可[分寸]二字却一向守得住。
“心意到啦,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将玄宸令推回李致跟前,“还是收回去吧。”
李致看他将玄宸令退回,道:“你若只觉得这是‘心意’,便太轻看朕的用意了。”
李致接着说道:“先前,朕想立君后,便是要昭告天下,你与朕并肩,是当之无愧,是平分秋色。你觉得时机不对,不同意此事,朕不强求,可到底也只是暂且搁置,并非就此作罢。苏沉,你知道,时机一到,朕还是要做这件事的。”
他顿了顿,抬眼,认真地望向苏沉,一字一顿,“如今,将这玄宸令给你,也只是权宜之举,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沉怔怔抬眼,对上静静看着他的李致,见他神情笃定,目光里无一丝戏谑,全是最真切的情意与信任。
那双眼睛本就极好看,眼睫浓长,漆黑眼眸如剪水流光,像能将人卷入其中。
眼角那点朱红的泪痣,在烛火微光中落下一个细小阴影,更添了几分近乎惑人的温柔。
这一眼对上,苏沉心里“咚”地一跳,几乎忘了呼吸。
李致一手将那玄宸令拿起,一手握住苏沉的手,把东西稳稳放进苏沉的手中。
苏沉低下头,蜷了蜷手指,指腹便碰到了那玄宸令冰冷的棱角,愈衬得手背上李致的紧握温得发烫。
良久,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莫名其妙的“嗯”了一声。
既是接下了这份沉重的信任,也是接受了李致口中那些“将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