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令重出内库,天子亲赐翰林学士苏沉。
另外,国子监典簿虞照青升任右通政使,掌八方书信调令之权,专责联络边关将领与地方藩镇。
散朝之后,朝臣们鱼贯而出,尚未踏出宣政门,便已低声议论纷纷。
苏沉是凌太傅门下,又贵为帝师,与天子之间亲厚非常,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玄宸令虽贵重,落到苏沉头上,在旁人眼中,再不过也就是一点“偏私”罢了。
于理不合,于情还解释的通。
可虞照青呢?那可是当年废帝李牧的亲信!先前锒铛入狱,又装模作样的贬至西北,可没几天就给调回长安安插在了国子监,现在更是直接一跃升至通政之位,执掌朝中军情外调,俨然重臣之列!
如此骤然高升……难道天子与废帝也握手言和啦?!
还是说,虞照青原也是天子李致的亲信,早先不过是安插在废帝势力中?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向来言辞最激烈董义和却出人意料地改了口风。
“苏大人身手不凡、心志忠贞,得天子亲授金虎符,当之无愧。”
有人忍不住反驳:“董大人,此前您不是还弹劾他出入寝殿,有失君臣之礼?”
董义和不慌不忙,捻着胡须道:“陛下不计前嫌,重用虞照青,足见其胸襟宽广,不拘小节。苏大人与陛下相识多年,偶尔亲近些,又有何妨?我等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天子之腹?”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平日里义正词严的模样都不改,话里却颇有几分“见风使舵”的嫌疑。
那十五庭杖果然打得不轻。
群臣鄙夷。
朝局上的风浪波及不到淳王府分毫,李放每天还是在他的淳王府里跟阿狸大人一起悠闲度日,观鱼,逗鸟,吃饭,睡觉,过得一派逍遥。
唯一的烦恼,也就是最近苏沉回来的少了。
他听人说苏沉这阵子带着禁军在长安城各处盘查,似是出了什么事,他想不明白,帮不上忙,便也不关心太多。
他早都枯等习惯了,多少年都等得,何况这两天?
等苏沉忙完了这阵子,自然又能来和他一起吃饭,同他讲些有趣的事了。
这晚,淳王带着阿狸大人在府里散步,路过苏沉那座小院,余光一扫,瞧见门前站着一个人影,正在推门。
“苏沉!”
淳王登时喜上眉梢,抱着猫儿就小跑了过去,声音里都是欢喜,“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啊?”
人影闻声回头。
淳王刚要扑上去,一眼看清那张脸,整个人猛地一僵,抬起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不知往哪放,差点摔了个趔趄。
来人不是苏沉。
是李致。
李致轻装简从,一身玄衣立在廊下,发未束冠,也无配饰金玉,倒像是苏沉闲时那般打扮。
“陛……”淳王的心一下子从云端掉进了悬崖,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丢下阿狸大人,“……参见陛下!”
李致抬手免礼。
他站在那里,冷月映着身影,气势丝毫不减,目光微垂,落在淳王和阿狸身上。
“他不在府里?”
淳王一面起身,一面讷讷点头,问:“也不在宫里吗?”
刚问完,他便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这问的不是句废话吗?
李致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望着苏沉的房门,神情看不出喜怒。
淳王小心地重新将阿狸往怀里抱,语气低下了几分:“不、不是……我也正琢磨呢,苏沉已经好些天没回来了。”
李致淡声道:“嗯,前些天都宿在宫里。单今日不见人影,朕以为他来这儿了。”
“……”淳王心情复杂,脸色苦闷,敷衍回了句,“大……大概……还在哪里忙吧。”
李致这才将目光移到淳王身上端详,见到他怀里的大猫,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信步走近两步,伸出手去。
淳王不明所以,吓得连退了两步。
李致顿住,挑眉扫了他一眼。
好歹也是个王爷,身体里流着皇室的血脉,胆子竟这样小,见了他就和见了鬼一样。
他又不是要拔剑杀人,至于连呼吸都快吓断了吗?
他这一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老六怎么就这么怕他?不知那胆小怕事的刘嫔把他编排成什么长清宫大恶霸了?
李致素来知道他胆子小可心肠不坏,便也不往心里去,又上前两步顺势接过阿狸,清了清嗓子,难得怀柔嘉奖道:“朕的猫儿,你照顾的不错。”
淳王:“???”
不是苏沉的猫吗?
淳王其实不知道阿狸大人的来由,只知道这猫早先是一直是养在太傅府里的。可见它这样黏着苏沉,心里早已断定那是苏沉的猫了。
原来不是吗!!
自己天天揣在怀里,捂在被窝里,毛茸茸,软绵绵,暖烘烘的阿狸大人。
不是苏沉的??
淳王哪里藏得住心事,有点风吹草动都写在脸上,李致见他神色震惊,有些不解:“怎么了?”
“我,我以为……这猫……是苏沉的……”淳王磕磕巴巴道。
李致微微一怔,低头看着怀中的阿狸,声音缓下来:“阿狸是朕的猫。”
李致道:“是朕小时候,在校场后头捡来的。只是那时候……无权无势,在长清宫里连只猫都留不住,只得把它送去了普济寺。这一送,就过去很多年了。”
淳王呆呆看着皇帝怀里的阿狸大人,不知是不是“换了主人”的关系,猫儿的面相都变坏了。
可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皇帝,却隐隐觉得在说起那些的时候,对方竟没有那么可怕了。
虽然同在长清宫长大,可他当年好像从没有和小誉王像这样平心静气的聊过几句。
原来对方也不是时时刻刻咄咄逼人,不是母妃说得那样张牙舞爪,浑身是刺。
于是淳王也壮起了胆子,好奇地小声问道:“那后来……怎么会去了太傅府上呀?”
李致道:“将阿狸送去普济寺后,朕去看过它几次。可没过多久……大哥出事,苏沉也不知所踪,自此,朕便再没有孩子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渐渐地,朕就不再去了。”
李致道:“倒是听太傅说,苏沉科举前在他府里隐姓埋名的苦读了四年,那四年里他唯一的消遣,便是去普济寺看阿狸。”
“难怪他与阿狸大人这般亲近!”淳王道,“大概就是那时,他们结了缘。”
李致听了,不置可否,垂眸无言。
那时的苏沉,一个人背负着上一世的记忆,会是怎样一种孤独的心情呢?
上一世被锁在长清宫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偶有几分清明,只有同样困在长清宫的阿狸伴在身边。
要说结缘,苏沉和阿狸,或许早在那时便结缘了吧。
“那后来呢?”淳王又问。
李致于是继续道:“再后来就是两年前,苏沉离开长安,顺道去了趟普济寺,把阿狸偷走了。”
说到这,李致神情微恍,语气低了几分:“现在想来,他去洛城的时候带了阿狸……大概是想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的吧。”
不论何种境地之下,苏沉似乎永远都有重新出发的勇气,叫人惊叹。
却不知为何最后会……
苏沉出事后,凌太傅前去洛城,那只猫儿还等候在小小的院子里。
凌太傅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猫儿带了回来,养在了自己府里。
淳王听到这里还是没明白,便又问:“所以后来怎么又去太傅大人府上了呀?”
李致垂眸,沉默了片刻,开口时语气平静,却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后来出了趟远门,走得急。太傅便将阿狸接回府里照料了。”
“原来是这样。”淳王恍然大悟。
李致这趟也是悄悄出宫,并无久留之意,说完话,便把阿狸重新递到淳王怀里,离开了淳王府。
苦了淳王。
这下知道了阿狸是皇帝的猫,一时间抱也不是,揣也不是,哪哪都不对劲。
带回到屋里,放在床脚觉得怠慢,放到床头又觉得害怕,纠结极了。
正心神恍惚时,回想起方才与皇帝的那番谈话。觉得对方好像也没他想得那么可怕……心软下来,甚至有些改观之意。偏这时,忽然又记起小时候,那小子把他母妃做的点心揣进湖里那桩子破事来。
淳王心思单纯,但是他记仇啊。
一人一猫就这样离了心,再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