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成了。
几个月前那份被质疑的改革方案,如今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成绩单。数字化转型、AI智能分类、跨平台内容分发……每一步都踩在了他预设的节点上。
作为这场变革的总设计师,他本该感到自豪。
可为什么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欣慰吗?当然有。这份成功,这份惊心动魄的验证,来得如此迅猛,甚至超出了他最乐观的预期。
太快了。
快得让人不安。
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看着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倒下,改变着整个格局,却来不及确认最后的图案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愿。
“是啊,台长,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裴语迟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顾长林正在擦拭桌上的陶杯——那是《守窑人》节目组送来的龙窑柴烧作品。
暖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一个成功者的满足神情。
“这次的成功不是偶然。”顾长林抬起头,目光炯炯,“数据说明一切。七个城市的收视率同时破纪录,网络播放量更是创下新高。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传统媒体转型的正确方向。”
裴语迟点点头,走回沙发坐下。
他当然知道数据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让一档原本可能被埋没的纪录片成为现象级作品。
可同样是这股力量,也可能在未来吞噬掉那些需要时间沉淀、不符合流量逻辑的好内容。
“市委那边怎么说?”他岔开话题。
“‘海鸥计划’的负责人亲自打电话来,说要把枫林台作为全省媒体改革的标杆。”顾长林放下陶杯,“他们准备追加投资,支持我们进一步扩大跨平台系统的覆盖范围。”
“那是好事。”
“何止是好事!”顾长林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光芒。“这不仅仅是救活了枫林台那么简单——我们正在改写整个行业的游戏规则。你想想看,当全省的媒体资源都能通过我们的系统实现智能共享和精准分发时,那将是怎样的图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只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阴影,悄然笼罩在胜利的光环之上。
裴语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这位恩师。他太了解顾长林了——这个将毕生心血倾注在枫林台的人,曾经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如今自己去了ctV,虽然对行业发展和个人前途都是最优选择,但对顾长林来说,却意味着失去了最理想的接班人。
当初,正是顾长林力排众议,坚持让他接受ctV的邀请。至今,这位老台长提起此事时眼中仍会闪过欣慰的光芒。可是现在,面对枫林台接班人的空缺,他的失落是那样明显。
裴语迟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顾长林绝不会因此影响自己在ctV的发展,然而,接班人的问题恐怕还不是顾长林面临的最大困境。
上次在顾家的家宴上,裴语迟曾为师母把脉。那脉象沉涩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市委组织部那边,有讨论您的退休时间吗?”裴语迟故作轻松地问道。
顾长林缓缓坐下,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考虑到‘七城联动’刚刚起势,‘海鸥计划’又箭在弦上……市委那边松了口,可能让我这把老骨头再撑三年。”
他拿起茶壶,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为裴语迟斟了一杯金黄澄澈的茶汤。
“三年,这是天赐良机啊,顾台!”裴语迟双手接过茶杯,“足够让这轮改革深深扎根,也能确保平稳过渡。”
“可三年之后呢?”顾长林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枫林台已经成长为一艘巨轮,谁来掌舵?虽然最终人选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想到这里,我……”
他深深叹了口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而且……你师母她……”
话音未落,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语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杯壁灼痛了指尖。
几天前,那个寂静的黄昏——顾家客厅,师母斜倚在藤椅上,窗外的暮色染得她轮廓模糊,唯有那脉象自他指尖传来,沉、涩、结代,如枯叶落地,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衰败之兆。
他当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回了手。可他知道,那种脉象,是身体在无声地宣告:灯油耗尽,命门将熄。
此刻,裴语迟低垂眼帘,茶汤微微晃动,在昏黄灯光下泛起一圈圈细碎的光晕,如同时间的涟漪,悄然扩散。
空气像被抽去了声音,只剩下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呼吸,和顾长林那句未竟的话,在沉默中悬而未落,沉重如山。
裴语迟深吸一口气,他刻意将语调放得轻松:“顾台,船到桥头自然直。艄公见惯风浪,总信水道自有通途。您啊,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用好这三年,把枫林台这艘巨轮的龙骨,锻造得能抗住未来三十年的风浪。至于别的,”他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自有定数。”
顾长林深深看了裴语迟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转移了话题:“对了,京里……催得紧了吧?”
裴语迟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催?简直是紧锣密鼓,步步紧逼。赵台一日三询,王英俊的连环夺命call就没停过。中亚论坛在即,一堆论文债等着还……分身乏术啊。”
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久坐略显僵硬的肩背,“当初说好的‘静养’,倒成了最奢侈的妄想。”
顾长林放下茶杯,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裴语迟面前,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裴语迟的肩膀:“那边的事,桩桩件件都系着大局,推不掉。我懂!这一个月,我看你气色总算养回了几分,回去后,不能再去透支耗损!记住。”
他的眼神异常严肃,“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肩上扛着双重责任——家庭和事业!身体,永远是顶顶要紧的根基!”
说到此处,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柔情,“就像我现在……最揪心的,是你师母。我给她的时间太少,太少……只盼着,这次难关能挺过去。等我退了……”
他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一定把欠她的时光,加倍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