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弟子皆通晓礼乐,又另辟蹊径以音律沟通天地灵气,认为音逐心生,心慈则音善,心恶则音凶,其极致的理解近乎于“道”。至此门人心境澄澈,奉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甚者可虚空传法,无声之震便是最高境界。
或许笑城高塔,正是清音弟子所创。
只是门人常年居于山林水泽之间,多神秘莫测,行踪不定,从楚霄一统修真界起,再无人寻得他们的身影,唯独留下阳羡宁氏,大抵是他们仍停在世间的证明。
有乐便有清音弟子,若被遗忘实在可惜。所以这些年来阳羡宁氏也并非完全避世,家主会与青云社等大宗门交往,仅仅负责祭祀、大典的奏乐。最近一次出现便是在狼山围场,地位尊贵却略显古板。
可清音与阳羡宁氏的渊源好像都离他们太远了,就说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位,传言天下二琴唯玉骨定光,宁微尘专注于妙用琴声,未得其皮毛也能因传言略见一斑。宫绿信他。
更不必说胡羊几次听到的招魂曲,宁微尘拂袖皆成音,还未现身便能引动人心鬼蜮,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宫绿问:“此阵何解?”
宁微尘探手伸入袖中,不答反问:“瞬移咒紊乱,入阵才难。道长是如何进来的?”
明若清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姜云清。有关他们的经历只言片语便能盖过,实在是时局当前不值一提,但要从浔阳赶到湘潭,又何谈简单。她捏着朱嬴回道:“光靠瞬移咒确实麻烦了些,好在有它才顺利。”就像当初的雾林,乃至后来北姑悟道,朱嬴神力都远超过她的想象,她似乎猜到宁微尘为何会这样问了。
朱嬴无视时空逆转,既能指路也能开路,明若清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根神杖可以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胡不归惊呼:“原来是概念神。”
找阵眼自是为了破阵,依宁微尘所见,要集众人之力砸上去只是无用功,届时阵法一开他们就如瓮中捉鳖,迷阵在此,倒是为他们挡住了城外的血煞。
可城里的妖邪同样威胁到了他们的性命,远处嗬嗬声不断逼近,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胡羊又开始发愁了。
宁微尘不再卖关子,袖中隐隐有音溢出,是他于指尖缠上三弦,同时他说:“寻一处薄弱点,道长来开路。我们要让它们以为,阵里还有活人。”
万物皆有律动,因此如何寻路,便是靠听。
一说到听,弟子们齐齐竖起耳朵,屏气凝神,模样还挺可爱。
这时有人发问了:“宁乐师耳力这么好,不会觉得吵吗?”
吵不吵的,反正没他们的叽叽喳喳声吵。
宁微尘布下的音域包罗万象、防不胜防,是以无人在意,鸟群兽潮皆藏于他指尖,待到离开甬道许久,仍以为危险近在咫尺,而不知他仅仅用三弦就模拟了几乎所有的声音。
靠听,却也不全是靠听。
宁微尘从未停止过袖中的动作,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营造活人的迹象,可是若不细听,如何察觉无形之音。他蓦然想起了当初的河仙城排演,老庙祝总是说的那句“真弹真唱真感受”。
嗯,大概就是靠感受吧。
反正说多了,外行人也不懂。
清音讲究师法自然、中正平和,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相反,大多时候他都显得格外“薄情”,闻者伤心的乐曲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他只是天赋异禀罢了。
譬如现在,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恨与悲,这般复杂的情绪让他有些恍惚,直到指尖三弦引起震颤,他才回神,细细品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崇拜?
宁微尘偏过头,正对上姜云清的目光。他也不躲,像是笃定对方会看他,终于有机会发话:“你记住了每个人的声音。”
不是“听到”,重点是“记住”。
秘境使人感官敏锐,纵使宁微尘目不能视,依旧能在河仙大典上奏出最激烈的鼓点,这不足为奇。奇的是离开秘境的他,呼吸也好,脚步声也好,或者更多更细微的心跳声,他听一遍就记住了,所以他分得清谁是谁。
宁微尘笑笑,是啊,他不止耳力好,记性也很好。
他只说:“相传徐景梧也是清音弟子,怎么不考虑来阳羡。”
他的声音不大,可能是檐角铜铃还在响动,每一声都像在提醒着什么。道路被血雨洗得发烂,湿漉漉的,经常有人摔倒,又沉默地爬起来,抹泪继续前行。他们不敢掌火,却一步三回头,与深夜较劲或是害怕,总之人群排在明若清身后,走得很艰难。姜云清低头看路,踩上去时,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实处,“还是留在三花庭吧。”
玉雪城真的毁了吗,好像也没有,他们不是还在吗。
不然姜云清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不能预知将来,他只是在当时,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他如此,身边人也如此。
最后回过头来,赫然发现人生从此变了一个模样。
从渚清台转至玉雪城,姜云清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人确实是需要一点毫无理由的冲动。
胡不归听到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把仅剩的莲旗捏得很紧,算是留点念想,走完他们未尽的路。恍惚之间,望着明若清手里的朱嬴,他突然发现他们那样做也不傻。
他原本想说,他的命才不需要这些人救。
换而言之,怎么不是他走在前头,他一定会把旗举得更高的。
甚至三年前跳海他都比南初七跳得快……
对,南初七。
胡不归当然希望对方能活着,哥几个也是过命的兄弟了……然后他又想,自己要是真能守住三花庭,南初七可不得好好叩谢他。
想着想着,胡不归就笑出了声,同时听得前方传来一句:“是这。”
安静的人群再次开始议论,有好奇,有期待,但没人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玉雪城外是何景象。无论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宁微尘携宫绿上前,听着音域波动,又有朱嬴指引,迷阵最薄弱处,竟是明烛殿所在的校场。
这样的位置实属意料之外,不在玉雪城正门,地点也不偏僻,但又觉得理应如此——明烛殿素来被弟子们戏称为宗主的练功宝地,或许南初七曾设下过什么禁制也说不定。
宫绿觉得不是,她抬手指了指天,简洁道:“明烛殿,逐疫大闹过。”
此话一出,他们全都想起来了。难怪这里的阵法最薄弱,因为那只恶虎把天撞破了,至今还没修好。
其实许文竹和尉弘毅拿着经费准备修来着,只是——
陈雪寻捂着脸哭笑不得,“宗主说逐疫自己闯的祸自己打扫,但是一只老虎怎么会修房子啊?”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