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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杀死那个江湖人 > 第291章 大夜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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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天色异变。

往日鼎沸的玲珑玉市集,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它闻起来就像鲜血混着油脂,还有一点类似陈旧香灰的诡异味道,凝成实质后沉甸甸压在渝州城上空,连半分尖叫哭喊都不曾有。

忽然叮的一声。

锁链发出细微声响,唐多令艰难抬手,她很想看清眼前,奈何这股气息让她喉咙发酸,更有时刻牵动脉络的束缚,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疼还是恶心。

总之她看见了,那些店铺在短短几日内腐朽了数十年,栏杆上生满霉斑,溢出的水珠从招牌划过,字迹也开始扭曲,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泪痕。

至于人,哪里还有人。

脚底的土地变得不可信任,整座玉壶台径直碾过市集,街道连着校场,了望塔被蛮横地撕碎,又穿透明月坊挤压成一片尖锐的混沌。过去在不断否认现实,所有可能性都被强塞进同一个瞬间,当河流倒卷而上,是高山与滚水交融,凭空捏造了黄泉血海。

唐多令视线所及,全是惊悚的雕像。

他们僵立在原地来不及倒下,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动作,却有裂纹遍布全身,凝固成一具具人形陶瓷,用空洞呈满了他们的恐惧。

这里也并非完全寂静。

唐多令从雕像体内捕捉到火烧渝州城的杂音,数日噩梦全部凝聚在此刻,她便也跟着颤抖。熔岩把人烧得面目全非,那声音源自骨骼正被不断侵蚀,他们支撑不住重量,如今终于断了。

眼看雕像俱毁后,梦魇带来的阴冷远没有停止,一直爬上她的脊背,让她不得不抬头。

唐沂就吊在她左侧,再远些是霍珣、霍仲卿,和仅剩的三清观门人。他们同样耷拉着脑袋,脚不着地,如牲畜般被高高挂起,群狼环伺便是他们的下场。

风声不息,而这一战大败。天地晦冥间,唐多令自觉熟悉,八年前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果然还是没有护住渝州。

更多的,她又想起了林芜山。许是愧疚与惶恐,间墙上有关唐先祖的一切已经变得模糊,细数一生从除妖再到堕落,因果轮回,最终得众人讨伐,刻在墙上以警示唐家后人。可她竟不知,救人错在何处。

三清观无法解释间墙为何会出现梦魇缠身图,预兆也好,诅咒也好,它都真实发生了。

唐多令再去看先祖画像,悲哀地发觉那就是林芜山的一生。

记得老师曾教她抱诚守真、坚定不移,她自珍之重之,多年独行谨记林公教诲,好似前路终于有了微光。饮其流者怀其源,他们之间,亦师亦友,学生有难,他义无反顾,而这样好的人,死于一个笑话。

试问何罪至此,要他亲友反目,百姓唾弃,外敌践踏,死后不入宗庙,亡魂在外漂泊八年。

唐多令还是辜负了他。

他救学生无错,众人恨他也无错,可他的结局注定草率,都是为了迎合百年前一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

那么林愿景呢,唐多令待她有多少是出于对老师的情分,唐沂言而无信更是不忠,三清观满门覆灭,当真是他们自己的报应。

唐多令也想洒泪,悔恨的事有太多,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众人表情如出一辙地颓废,霍珣盯着残垣不语,雪走的剑穗丢了,他拿不起剑,觉得要是霍无尘还在,应该能跑得远远的。唐忆秋等年轻弟子自认愧对家训,唉声叹气,却不怎么感到愤怒;几位真师门客亦是,百年来的家风如此,怒斥天道有失仪态,不如轻飘飘以死明志。

情绪抽空便只剩下麻木,殊不知以死殉城,已是他们走投无路后,所想过最激昂的举动了。

灰尘无力翻滚,同这些人一般没什么重量。一股涩意从舌尖处蔓延开来,唐多令却浑然不知,她偏头流泪,死死咬着舌,试图让自己冷静。至于是悲伤还是绝望,又有何不同呢。

想她这一生,似乎永远都在做抉择,倘若那晚她没有逃出锦华峰该怎么办,倘若她孤注一掷葬送了所有人该怎么办,就这样逼着、强撑着,她到底走过来了。

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让别人看见,可“唐宗主”之外大多时候都没有她的名字,这不是真实的她。

犹如多年前她曾在窗边与那少年所言,而她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

——你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挣扎。

锁链愈来愈响,伴随着唐多令难以抑制的呜咽声,她为自己痛哭。

不是出于自责,或是作为失败者的无能狂怒,是她突然意识到,她也是芸芸众生,她过得很辛苦,她不想这么苦。

惨烈的伤亡、老师的牺牲和这些年来的压力都足以让她崩溃,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哪怕只是用力拉扯锁链,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麻木不堪,她成了唯一的活物。

她当然感到害怕。

她的反应是不合时宜的,她应该一直冷静、稳重,安抚弟子三清观还有希望,否则这些便都是她的错。

可她通通不在乎,她就是很累,也撑得足够久了。

正因她从未透露过,不会有人理解她在当下怪异的行为。唐沂看见她落泪,心情骤然降到谷底,想的是八年前封魂林愿景,他在意她的感受,他也心疼,却无从说起。

唐沂早就知道,无论是祭台小字,还是付清乐为他解读的卦象,皆在指出他改变的不止是林愿景一人的命,他们好像都没有活着从龙眼走出来。

是谁让他们瓦解、剥落,又是为何付出了努力也毫无意义,最终走向必然失败的结局。唐沂没见过初云号上的扶桑,可他就是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是啊,他再一次想着,这个世界好假。

何谈龙眼秘境,那一场魇祷之术,从渝州假形起就不曾停止过。

唐沂看向灰败的间墙,壁画有损,仍能辨得梦魇的可怖,他也知道正是这些东西抽走了亲友的情感,让众人颓废,毫无招架之力。

付清乐还说过,他们当中有个人可能不是人。

字面意思,且付清乐的话绝无歧义。

但那时,唯一非人的林愿景已经被唐沂送走了。

倘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他们身边呢,譬如玉壶台的间墙,那两幅先祖图怎可能自己出现。

不论是谁,想必唐沂都有了答案。

就在那幅画中,纠缠先祖的黑气蓦然涌动,间墙逐渐产生裂痕,也将先祖身躯一分为二,时隔多日,终于让梦魇找到了潜入体内的机会。

画中人没有脸,谁说这一定就是唐安隐。

最终黑气不可理喻地吞噬了画中人,借助他身脱离,直至全部化作梦魇实体,方才扭曲着从墙上挣扎而出。

见它如此怪诞,唐沂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惊恐,而是它很像当初唐沂在茶楼降服的那只妖。

妖也有名字。有人叫它甲鬼,有人叫它梦魇,或许是因为它只是一团黑气,至今无人能分清它到底是什么。

其实不止一个人为她取过名,但她更喜欢唐安隐喊她招摇。

没准唐安隐仅仅说了一句招摇过市,她记住了,所以很喜欢。

招摇过市,屠遍渝州满城。

到底对得起她的名字。

她朝唐家人开刀,这些人便是她成神的祭品,换而言之,也可以是人质。

既然她能现身,为什么唐安隐不能。

即便现身,也只会是南初七了,唐安隐一直都这样,她早就知道,所以就不喜欢。

招摇细细抚摸着无弦弓,将脸贴上去,眷念其最后一点温度。她沉得住气,唐沂要去蜀郡寻回信物,她没阻拦;南初七险些杀死她,她也陪着他们演,演到后来发现,所有人都比唐安隐好玩。

事到如今,唐沂不会杀她的,做不到和不想做本就是两码事,招摇都不在乎。他望着她脚下出了神,那是明月坊的牌匾,突然想到对明芃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被招摇轻易地毁掉了。

乃至这些人的性命,在招摇眼里不值一提。

唐多令不断啜泣,霍珣从未移开过目光,大多数人仍沉浸在梦魇中,很难回神去指责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都觉得除了死别无他法。唐沂也垂下脑袋,似是认清了现实,又实在不甘,翕动双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这里是明四小姐的家,你的屠城从这开始,她肯定会难过。”

就算明芃留在了北姑又怎样,那是他们的朋友,唐沂不愿她最后的痕迹被彻底抹平。

可他无能,招摇杀人诛心,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招摇拿开无弦弓,一时诧异,更觉得好笑。她原本以为唐沂至少会骂自己两句的,着实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她说:“为什么你在意的是这个?你是好人,我都有点喜欢你了呢。”

她招手,锁链立刻封住唐沂的嘴。蛰伏多时的梦魇乘虚而入,她冷眼看着他挣扎,可噩梦即现实,他骗不了自己,很快的,他也成了众多雕像中的一员。

招摇才不要腥风血雨的疯狂,她已然再次带来了毁灭,停步于此,是她在思考凡俗的凋零为何这般迅速。

她见过修真界的帝王,自以为天命所归,可惜气候短暂,一眨眼,草木便瞬息度过十年。

她想,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她可以是。

岂止渝州,天上人间唯她独尊,一群蝼蚁,不足为惧。

只是时空逆流非她所料,青云社要擒她却无法靠近,她也未必能找到路,那就看各自运气了。

招摇拉满无弦弓,她短暂地瞄了一眼不断崩塌的玉壶台,化气为弦,朝着远处直射而去。

弓尾即至,长虹贯日,就像射中她的那一箭,又快,又狠,荡出残影。谁的鲜血斑斓如花,这一箭已离弦太久,她仍然觉得啸声迸发在脸侧,箭镞嵌入身躯,而她纹丝未动。

总之,大夜弥天,曾有过一点星子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