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在意焦土也会生出新芽,许是这场火烧得太烈,当它破土时就听不见了,那才是真的微茫。明若清心有感应,她驻足在莲旗下,为这点颜色停留,天与地之间,好像只剩他们还有生气。
明若清接过余烬,布绢挡不住疮痍,剑破了刃,血也很多。有人互相扶持,仔细捡起同伴的遗物,所以周围其实很吵。旗面斑驳无力,踩在土壤上有噼啪声,大火一直烧一直烧,绿芽挣扎过,很快就随风散成了灰。明若清听见了,这里偶尔会有几声叹息,或是啜泣,其余的大多死气沉沉,微弱得快要消失。可是她握着握着,又觉得格外沉重,重到天崩地裂,能把一座城压垮,怎么都扶不起来。
隔了半晌,明若清才收回手,沉默着垂下脑袋。于是掌心里的灰就再抓不住了,痕迹同硝烟一起慢慢飘,透过指缝要飞往城外,却落不到实处。她想看清来着,是她不争气,被灼了眼,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姜云清与她并肩,他们就这样站着,默契地在焦土里扎了根,任由火势蔓延,也迈不开脚。
身后有千灯万火映照碧云,回头看,一个人的魂就是一盏灯。
处处耀如白日,高楼折下来,处处也都是死物。
再后来是明若清率先开口,眼角没多少泪,她早已流尽,此刻便平静得不像话:“许慕筠这个人,敌军的刀剑伤不了她,杀死她的只是一杆旗。”
可她依旧下意识抚摸脸颊,绵绵思念被无限拉长,却说不清是为何。可能是在感怀成为星星的松哲,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灵魂将会不朽;也有可能是在舍不得所有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人,好像怎么努力都不如意。实在想不明白了,她只能缓慢地眨眼,说:“你们走得好快。”
时也运也,何以至此。
仅此一言,无话可说。
那杆旗就断在这里,引着他们去看暮色四合,直至最后一点余晖融进火光,明灭后再暴长,仅剩骨骼仍在近处燃烧。姜云清模糊了视线,他突然想到,原来举旗不需要手,她没有力气,就用身子,用血肉,把旗高高扬起来让她的同门看见。最后人死了,闭不上眼,旗还能立着。
姜云清想了很久,十六载光阴如指间流沙,走到而今,过去的回声已经渐弱了,有跌宕起伏,也有事事难料,但更多的还是在想,一卷草席、一块旗布,就这样锁了她的命。
风把好多东西都吹走了,人也是。姜云清抬眸望去,残缺的旗布正好拂过孙玉汝,就像师尊在和他道别一样,怨他来得迟,无言以对。而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他似乎不敢动,便拦住每一个上前的人,轻轻说了声再等等。
多看一眼也是一眼,许文竹于孙玉汝,亦如明芃于姜云清。她们多像啊,该恨老天让她们如此短暂,来时路皆被一笔带过,最后只能看着,是明知结局,却依然为这些人的不幸而悲戚。
怪就怪在缘分尚浅,有数不清的遗憾和亏欠,想要毫无牵挂,这谁能做到。
若是走近,也能听见他在说:“世间对我们的着墨好少啊师尊,我都不知道你是何时死的,但是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他把所有痛苦都藏进风里,想着总能吹散的,或者追着师尊而去也好。怎奈天不顺意,看不见的风偏要停滞,折断旗帜落成骸骨,躺着他最在乎的人,心酸到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发泄,他恨自己寸步难行。
孙玉汝忽然静默,含了一滴泪,他还是觉得很苦。
匆匆见了最后一面,从此分明了。孙玉汝的平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认命,忍了再忍,他侧身退去,也跟着落了泪。待同门把她翻开,底下还躺着陆子陵,却是无一人认得出他的脸,惟墨玉雪寻哭得厉害,想找位置安放,竟只有他打结的头发能摸。
胡羊甩了把泪,素日嘻嘻哈哈的一个老人,一辈子见多了江湖生死,自认天塌下来都不算事,如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拍地,他怨命,不是因为玉雪城失守,而是当他发现一张布就能把那些人都裹起来时,他终于崩溃了。
捧在手上的重量就这么轻,肉块粘着肉块,都焦了,碎了,成灰了,分不清谁是谁了。胡羊抱不动,他觉得好重,他只能哭。每个人都被洪流裹挟卷走,每个人又都是洪流的一份子,可汇聚在一起的怎么全是哭声,是苦苦挣扎而无能为力。胡羊想问,他们到底该怎么活。
“都不活了,都不活了!”胡羊放不下那块布,他已经一无所有,护在怀里认命般躺着,哆嗦着把残碎的音一点点抖出来,“我说你们干啥非要扛旗啊,那玩意比得过命吗?好,你们要指路,要做英雄,我也给你们争一口气,至少不让你们丢脸。怎么我走出去了,人都没了呢?那豁出命走到这里有什么意思,亡了家又祭了魂,老天不管我们了,成心不叫我们活啊!伏城、慕筠、与舟、老高——你们快看啊!快起来看看吧!”
像是应了那句老天不让人活,风几乎吹散了他的尾音,也吞没了他说,死的不该是他们。
可以回答的人尽数死在了身后的路上,明明长云山这么近,胡羊却看不见他们的尸骨,他甚至不确定能否把那些人都找全。慢慢地,他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招魂曲,正如一切都是梦,聚散皆不由人,他终于认命,权当是幻觉。只是嗬嗬风声越来越响了,胡羊细看怀里的包裹皱皱巴巴,似乎拼凑出归家二字,但他不知,家还在何处。
胡羊搂着包裹呜咽:“玉雪城没了、没了……”
“全是血,你别躺了,给我起来。”胡不归皱眉呵斥,上前拎人。他就是不喜欢胡羊疯疯癫癫的,从来就没有靠谱的时候。更别提这老头还突然瘫在地上撒泼,大吼大叫一回自己倒是舒服了,做儿子的觉得丢人。在场谁不难过,胡羊这样很合适吗?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也该习惯了。
是啊,该习惯了。
胡不归红了眼,怕被察觉,他擦得很快,伸出去的那只手也停在空中,堪堪抓住了胡羊的衣角。他没再动了,眼前一片模糊,大火后的玉雪城好像离得太远,他竟看不见,他有些茫然,只随着哭声尽头去寻,才发现那是胡羊。
多不现实,其他人都死了,胡羊居然还活着。
胡不归懊恼泪水越抹越多,他还以为老头会死在路上,一大把年纪了,谁能管老头。尽管嘴上嫌弃,这都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不敢想那会怎样。
既然胡羊没死,那他应该庆幸,只是手上的湿润告诉他,他并不开心。
他怎么能高兴,他的家也没了。
胡不归说不清的,自己究竟是为了胡羊而拼命,还是为了不让最后一杆旗倒下,诸位有目共睹,努力没有白费,玉雪城还在。
可事到如今,不如不活。
所以他又在想,哭有什么用。
三年前大家都过得不好,现在好起来了,期许的团聚却唯余失望,活着的人更不知道该怎么活。路还有很长,这一生也没有办法。胡不归蓦地松开了手,千言万语溢出一声叹息:“算了。”
就让胡羊哭吧,送他们最后一程。
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边暮云消散,大火也停歇下来,却有血刹在外虎视眈眈,玉雪城并不安全,若再耽搁,只怕是真的走不出去了。
可众人全数停在甬道上,援军既能进来,哪有出不去的道理,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姜云清记不得那扇城门从前有多红,血太艳了,黑暗中都刺眼,好多人倒在这里,他不敢想,大家坚守的竟是一条死路。
玉雪城不可多留,他与明若清共议撤离路线,势必要于今晚破阵。然而阵法奇诡,犹如鬼街迷雾,找不到阵眼所在,活人更是难以接近,几番下来仍在原地兜圈,一筹莫展。
或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中并非没有好消息。宫绿带着一人前来襄助,她说她可能有办法应对。
“我不过是负责牵线的,事实上,应该得靠这位。”宫绿话音刚落便垂眸退开,顺势掩住了她一闪而过的哀伤,只叫众人视线落在她身后。其人眉间三分冷,背负漆纹长琴,清极艳极,有月色流转其上,竟似映雪折光,他也随之拱手出声:“清音宗,宁穗。”
胡不归想了一会,很快就认出了人:“原来是宁乐师,但阁下不是已拜入归云宗,说起来还与我们三花庭格外有缘分。”
要去何处本是宁微尘的意愿,可两家积怨已久,胡不归就是觉得归云宗捷足先登,他自然不太客气,嘴上多有讥诮,是不是该庆幸没来三花庭,否则跟着一起灭门了。
宫绿缓和道:“微尘虽是归云宗门客,但始终还是清音弟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发觉难以开口,莫名有些苦涩:“当初慕筠请来的,信得过。”
胡不归沉默了,跟许文竹有关的事,他无话可说。
此番宁微尘只身一人前来湘潭,非宗门指令,只因许文竹于他有知遇之恩,且对他拜入归云宗并未有过微辞,这份情千金难换,他不能袖手旁观,可惜他还是来迟了。
宁微尘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乃无畏,是以知所当为而不为,岂惟无勇。人人如此,穗不敢落下。”
除了他自证决心的誓言,再者,他又朝姜云清行了一礼,“河仙城,多谢。”
明若清看过去看过来,瞬间明白这是来报恩了,但秘境生死怎能与现在相提并论,不过是宁微尘拉近关系的借口,问道:“你也帮过他?”
姜云清回想那瞎子乐师躺进老虎嘴里的画面,很难和面前的人联系起来,迟疑地点点头,“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