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温和的抚慰着李复低落的心情。
“如今棋盘上的棋局,刚刚开始,各方安稳,棋面上看,未来是好的。”
“就像当初我退位一样。”
“因为我明白,有些事,不是靠着杀人就能解决的,退一步,大家都有好处,都能活。”
夜晚,李渊拉着李复一起下棋。
哪怕是五子棋。
他让宫人准备了安神汤给李复,看着李复喝下。
“怀仁,记住,只是愤怒,委屈,解决不了问题的,要像下棋一样,进退自如,该忍则忍,该狠的时候.......”
“一击毙命。“李复接话道。
李渊笑了:“去歇着吧,偏殿给你收拾好了。“
.......
躺在榻上,李复双眼望着头顶上的窗幔。
回想起甘露殿里的事。
李世民,他又何尝没有不甘心。
可是,会觉得不甘心,会觉得有些委屈,就是因为,事情做到一半,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还是,不是很能够令人接受的结果......
可是转念一想,还能如何呢?
卢献是首恶,难道要将卢家全都连根拔除吗?
连卢承庆也算上吗?卢承庆在秦州,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从未出过纰漏,每每上奏朝廷,事无巨细,是为朝廷良才。
李复特意询问过身边人,关于卢承庆的事情。
卢承庆出身卢家,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他继承了范阳郡公的爵位。
也是年少当家,仪态大方,博学多才,亦是世人口中称赞的青年才俊,在秦州任上勤勉尽责。
李复两天一晚没睡,此时此刻躺在大安宫的偏殿之中,思绪万千,想着想着,眼皮也沉重了下来。
立政殿里,李世民满腹愁绪。
烛火摇曳,紧锁的眉头映照得格外深刻。
想起王德说,李复出了甘露殿,哭了,李世民的心里也是酸涩难忍。
长孙皇后轻叹一声,走到李世民身侧,伸手为他披上一件外袍,指尖在他肩头微微一顿:“陛下,夜凉了。“
李世民这才回神,握住长孙皇后的手,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观音婢,朕......“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化作一声长叹。
长孙皇后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这次怀仁督办大云寺,看见那些腌臜事,怕是让他难受的很.......”
“陛下,“她柔声道,“怀仁不是孩子了。您让他参与此事,不正是信任他能担此重任吗?“
“可朕看他今日离去的背影,就像......“李世民又是一声叹息:“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呐。”
长孙皇后微微颔首,倒是能理解。
“怀仁是个纯粹的人,可是,他总不能一直都这样,身处皇室之中,身处朝局之中,这路,终究是要走的。”
“如今有太上皇,有陛下护着,尚且能容易一些。”
“陛下曾说,怀仁将来,会是承乾的护心镜,若是怀仁不成长起来,将来,又如何能够护着承乾呢?”
“陛下可还记得,您常说'为君者当如明镜'?“
殿内一时寂静,长孙皇后轻轻抚平李世民衣襟上的褶皱。
“如今这面镜子照出了污秽,是该擦拭干净的时候了,怀仁,他也有他的路要走,他愿意与陛下共担此任,您又何必独自忧愁。”
“那些冤魂,还等着陛下为他们主持公道。”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殿内帷帐。李世民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已然有了新的计较。
次日清晨,李渊起的早,召来身边的内侍询问偏殿的情况。
“泾阳王殿下还未醒来。”
李渊叹息一声。
“恩,不要去打扰他,让他睡吧,让尚食局准备好早膳。”李渊吩咐着。
“是。”内侍应声。
昨天晚上的那一碗安神汤下去,且得睡上一觉。
看他那憔悴的模样,安神汤里也要加一些利于睡眠的东西,不然再熬一夜,多好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李渊去了大安宫的演武场,内侍恭恭敬敬的给他送上了一把弓,李渊拉了拉弓弦,又缓缓松开。
“到底是不比当年了啊,人不服老不行。”
虽然这般说着,但依旧干净利落地弯弓搭箭,瞄准武场上的靶子,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李渊心里清楚,这两年,自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开了几次弓,便已然觉得双臂有些无力了。
李渊垂下眼眸。
以往觉得,在这大安宫中,活着便活着,死了也没什么,自己这一辈子,也值当了。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该享受的也都已经享受过了。
可是如今.......
李渊叹息一声。
该活还是得活啊。
“去太医署宣太医。”李渊说道。
“是。”内侍连忙应声。
半晌午,偏殿中的李复悠悠转醒。
睁开眼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满了半个寝殿。
伸手揉了揉脑袋,昨晚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这一觉,睡的倒还是挺不错,前天熬夜累的要死,如今一觉醒来,身体轻松了不少。
“殿下醒了?“守在殿外的宫女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
“太上皇吩咐,等殿下醒来,先用早膳。”
“太医刚来给太上皇诊过脉,这会儿正在园子里赏花呢。“
李复闻言一愣:“太上皇宣太医了?可是.......”
“殿下放心,太上皇只是请了太医来诊平安脉。”宫女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应声解释:“今早太上皇在武场练箭,说要调养身子,就特意宣了太医来。”
李复松了一口气。
无事便好。
用过早膳,李复来到后园,远远就看到李渊坐在亭子里品茶,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老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复走上前去行礼。
“叔父。”
“怀仁来了。”李渊放下手上茶盏,看着李复,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看上去,昨日休息的很好,今天脸上已经不见疲态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
李渊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心性,这是好事,只是遇到坎,还是要他自己去过,过去了,便是成长,过不去,再优秀的少年人,也会被世事磋磨的不成样子,良材变普材。
“看样子,昨天休息的不错。”李渊笑道。
李复顺势坐在了李渊对面,身边的宫女上前为他斟茶。
“全赖叔父昨日里对侄儿的开导,不然,这事儿堆在侄儿心里,就成了疙瘩。”
李渊微微颔首。
“知道你以前日子过的不容易,看到百姓被欺负,遭受如此灾难,心里难免不平。”李渊说道:“能为百姓着想,对你来说,是好事,你是咱们李家的后辈,是皇室中人,既然李家得了天下,那天下事,自是要管的。”
李复微微颔首。
是这样的。
回想昨日里,情绪翻涌,明知结局而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伤害都已经造成了。
可是,即便是正义来的晚了,总比不来要好,更何况,有了前车之鉴。
世上事,并非一成不变,也并非,毫无可为。
如今,大云寺的事情,尚且没有尘埃落定,李世民也没有说盖棺定论。
自己,也不应该就这么垂头丧气。
若是连自己都这般,岂不是,早早的就认输了。
“是啊,是要管的,我若不管,二哥若是不管,那这天底下,他们还能指望谁为他们讨公道呢?”李复说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所谓鹿,不就是民心吗?”
“前隋炀帝不得民心,所以,中原分裂,天下响动。”
“官员,百姓,称皇帝为君父,君父啊。”
李渊微微一笑。
“怀仁,勋贵之间的许多事情,你要知道,你要适应,你想要做好人,但是,也要在善其身的前提下,才能去做。”李渊说道:“世上事,也并不是非黑即白。”
“就像是你叔我年轻的时候,何尝没有做过荒唐事?可是,若不如此,我可就活不到现在了。”
“当年隋炀帝征高句丽,我在怀远督运粮草,那时候杨玄感起兵造反,隋炀帝让我镇守弘化郡,手里有了兵权,遭到了隋炀帝的猜疑,他诏令让我去他巡行所到之地,但是那时候我生病了,没办法长途跋涉的去面圣,我的外甥女在后宫之中,隋炀帝便问她,我为何不去,是病的要死了吗?”
“但凡我当时贤名远播,那我就真的死了。”
“所以,我就只能行荒唐事,让隋炀帝知道,我是个荒唐人,胸无大志,没有什么能耐,是贪财好色之人。”
“后来我在太原的一些事,想来你也知道,我与裴寂的关系好,正是因为在太原一同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
“说好色,你叔父我的确是好色,作为男人,美色入怀,有几个能义正言辞的拒绝?”
“裴寂让晋阳宫的宫女服侍我,我也未曾拒绝。”
“张婕妤,尹德妃,我宠信她们,亦是因为早年间,她们跟了我,或是自愿,或是身不由己,或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什么。”
李渊笑着摆了摆手。
“我并不在意,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完美纯粹的爱和恨,男人好色,并不稀奇,哪怕是夜宿平康坊,私下,也未必不是一桩美谈。”
“可你说,大云寺之内的惨状.......”
李渊说到这里的时候,摇摇头。
“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行此恶事,非人哉。”
“君子好色而不淫,孔子也说,食色性也。”
“可,君子杀生不虐生。”
“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李复叹息一声。
“是啊,人,怎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虐杀稚女供发泄玩乐........”
李渊好色,大安宫形形色色的女人不少,可是但凡跟了李渊的女人,即便是没有权势,也有些地位,没有地位,也有荣华富贵。
只要不自己作死,李渊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张婕妤,尹德妃,都跟李建成李元吉搅合在一块了,李渊做了太上皇,他们依旧能安居在大安宫。
只是她们都这样了,还不老实,又牵扯进了谋反的事情,平日里也生了不少旁的事,李渊这才忍无可忍,将她们打入冷宫,任由其自生自灭了。
这两人死后,李渊也还是给了她们一个体面的葬礼,也有名分。
大云寺里的人,如同野草。
野草尚且春风吹又生,而她们的一生,没了就是没了。
“怀仁,叔送你个好东西。”李渊笑道。
说着,他招了招手。
一边有内侍,捧着一柄长剑走了过来。
“这是自我年轻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剑,送给你了。”李渊笑道:“君子当佩剑,当初你加冠的时候,叔父送了你一把,那个是仪剑,但是这个就不一样了。”
“这剑,是真正的杀人剑,见过血的,材质上乘。”李渊笑道:“如今,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了,就送给你了,将来,也算是有个念想。”
“叔父,您这是.......”李复的眼眸中流露出惊讶。
李渊却是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也就只能送你一把剑了,其实,你叔我,也不擅长使剑。”
“大安宫里,有不少好弓,都是我经常用的,但是送礼也讲究实用,你这小子,开弓都费劲,总不能给你一张弓,让你拿回去摆个供桌上,晨昏三定醒,早晚一炷香的供着不用吧?”
说到这里,李渊自己都乐了。
自己这个侄儿什么都好,就是........武力不行。
不过,也不是他的原因,不能苛求于他。
“这东西,随身带着,抽出来就能用,哪怕未曾习武,难道武器在手里,砍杀还不会吗?”李渊笑呵呵的说着:“剑在手,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旁人见了你,也自然会畏惧三分。”
李复拱手行礼。
“多谢叔父。”
李渊乐呵呵地看着李复接过那柄剑。
“这剑有名字。”李渊说道:“叫‘定乱’。”
“也是早年间,我随身携带,用于提醒自己的。”
“持剑之人,心要稳,手要准。”
“不过如今想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我没有那么的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