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着眼前的李复,心中亦是一番复杂。
他明白李复的意思。
知道自己的这位堂弟,是真真的做了十几年的普通百姓,过的是艰难的日子,他如今虽然是皇室宗亲,是郡王,是太子少傅,可是,心里并没有将他自己混入勋贵之流。
达官显贵,朝堂勋贵之间那些默认的不算事的事,在他眼里,过不去。
那些龌龊,旁人能够熟视无睹,但是他不行。
人待在一个巨大的利益圈子里,时间久了,就不会在意底下的那些肮脏了。
毕竟,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受益者,习惯了就好了,甚至是,自出生开始,他们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李复,他做不到。
“怀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着重查大云寺吗?”李世民问道。
“因为陛下想要杀鸡儆猴。”李复声音沉闷,兴致不高。
李世民却摇了摇头。
“杀鸡儆猴是一点,另外一点,大云寺,在泾阳县,那里是你的封地,既然这件事要查,就绕不开你。”李世民神色认真地盯着李复:“朕也知道,换做是其他地方,其他人,这件事,就闹不到如今这个地步,换做其他人,看到地窖里的血迹,后山的尸骨,寺庙内种种肮脏,且不说会不会放在心上,朕担心的是,这些东西,只会被人当成升官发财的筹码。”
“大云寺的事,朕要看到的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是什么进退维谷,不是什么顾忌世家门阀,不是什么想方设法在这摊浑水里全身而退。”
“这些,别人会如此,而你不会。”
李世民眼中寒光乍现。
“只有在泾阳县,绕不开你,你干预进去了,那些消失的人,那些被掩埋住的人命官司,才能重见天日。”
“卢献死的这么快,是朕没有料想到的。”
“但是朕要的,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卢献的死,也不是大云寺的覆灭。”
殿内陷入沉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怀仁,你的二哥不是什么深宫里的皇帝。”
“早年间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
“也曾纵马驰骋过街市,也曾孤军深入过战场。”
“那外面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二哥知道!”
“所以自从坐在这个位置上,二哥不敢有一天的懈怠。”
“可是诸多事情,不是皇帝一个人就能办成的,所有的事情,也并非是按照皇帝一个人的心意去做的。”
李世民叹息一声。
“怀仁,你知道吗?二哥去了你的庄子上,见过你庄子上的庄户过的日子。”
“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
李世民的目光看向殿外宽阔的广场,心中感慨,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卢献死了,但案子还没完。“
“你让马周去查寺庙里的那些受害者,相信很快也会有进展,不过,马周可以明面上去查。”
“就算是被人知道了马周在查,也无妨。”
“宫中的一队百骑司,已经进入了泾阳县。”
“他们与马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私底下,也可以互通有无。”
“如果马周到地方官府衙门去调卷宗,事情总会传出去。”
“一些人,也会对马周抱有防备。”
“这个时候,暗中的百骑司人员,就该发挥他们的作用了。”
“事情,终究会水落石出。”
“要让这些幕后之人知道........”
“如今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李复看着李世民的背影。
这个亚洲州长,也不好做啊。
“卢献虽然死了,但并非万事大吉。”
“马周,百骑司,会顺着大云寺这条线,一直查下去。”
“贬官也好,罚俸也罢,每一个,都会付出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不管是大云寺也好,其他寺庙也罢,朝廷要查的,是谁在为他们遮掩,是谁,在寺庙里享受过那些供奉。”
“长安城里的人,太平日子,他们是不想过了。”
李世民说着,转身看向李复,看着李复呆愣愣的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件事,不管如何,有你的功劳一件。”李世民走到李复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非受你的故事启发,二哥还不知道要被这帮蛀虫瞒到什么时候。”
“甚至,不明就里的下旨封赏寺庙,还会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如此,便是二哥的过错了。”
“那些寺庙下的冤魂,二哥会为他们讨一个公道的,否则,大唐的律法,就成了一摞废纸了,一袭空文了。”
听李世民说了这么多,李复心中的那股郁结之气也稍微散去了一点点。
深吸一口气,拱手沉声说道。
“臣弟明白了。”
“这案子,既然是在泾阳县,臣弟也参与进去了,那臣弟,也会与他们,奉陪到底。”
“不管牵扯到谁,臣弟都会让他们——“
“血债血偿!“
李复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凌厉。
那些被寺庙残害的人,总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那这个人,就是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冷眼旁观,权衡利弊,充耳不闻。
那么,这世间的公道,又去何处寻,让牵涉诸多的朝廷官员去管,倒不如指望着老天爷来几道惊雷直接劈死那些深宅大院里的祸害来的容易一些。
李世民叹息一声。
“既然入宫了,去大安宫看看太上皇吧,事情要是传到太上皇耳朵里,他老人家免不得要为你担心的。”
“你去大安宫露面,他见到你,也就放心了。”
李复微微颔首。
“怀仁,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有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天下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百姓也没过几天安稳日子,一切不能在才安稳下来的时候,再次震荡,如此一来,受苦的,就只有百姓。”
“是,臣弟明白了。”李复拱手应声。
出了甘露殿,李复缓缓走去大安宫。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眼眶有些发热,嗓子发紧,使劲眨了眨眼,抬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
老李家的基因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想掉眼泪呢。
抬着头,张了张嘴,叹息一声,缓了缓情绪,继续往大安宫走。
甘露殿里。
“陛下........”王德从殿外回来,来到李世民身边。
“怎么了?”
“泾阳王他.........好像哭了。”
李世民闻言,怔愣了一下。
“知道了.......”
强压下心里的情绪,李世民继续拿起书案上的奏章开始看,只是手指间,带了几分颤抖。
李复踏入大安宫时,一阵微风拂过,宫殿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
抬头看向这处太上皇居住的宫殿,不似太极宫那般庄严肃穆,反而透着几分闲适,可此刻,他的心却闲适不起来,心情低落的厉害。
李渊坐在廊下,手里捧着本棋谱,独自对弈。
内侍在李渊身边轻语几句。
李渊抬头往李复这边看过来。
今日自己的这个侄儿,明显情绪不对。
以往来大安宫见自己,都是欢快的,扯着嗓子,人还没到跟前呢,动静就先传到耳中了。
而今日,人都到跟前了,也像个闷葫芦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渊放下棋谱,眯起眼睛打量走近的李复。
夕阳的余晖给年轻人镀上一层金边,却掩不住他眉眼间的阴郁。
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李复这样子,把李渊给吓了一跳。
印象里,自己的侄儿,从来未曾这样过。
哪怕当初在泾阳县初见,日子过的普通,甚至是有些辛苦,被裴家欺压,也未曾这般模样。
这是被谁给欺负了?
好大的狗胆!
“怀仁,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叔说,叔一定为你做主。”
李复听到李渊的声音,心中情绪一阵翻涌,就仿佛是自己明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消化的差不多了,这时候,家里温暖和蔼的长辈来轻拍着你的背安慰你........
李复下意识要扯出笑容,嘴角却像挂了秤砣般沉重。
眼里的泪花又忍不住的要往外渗了。
都怪李家的基因!!
“不哭不哭,哎哟,这是在外头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李渊见状,可是心疼坏了。
李渊此言一出,李复的泪水,就开始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李渊见状,突然拍案而起,棋盘上的棋子被震得跳了跳:\"好大的胆子!连朕的侄儿都敢欺负!\"
“来,怀仁,跟朕来。”李渊起身,拉住李复的手腕往殿中走。
“跟朕来。”
穿过重重帷帐来到殿内,李渊从柜子里拿出一坛好酒。
泥封拍开的瞬间,浓郁的酒香混着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心情不好,就喝点酒,先让自己平缓了,再论其他。”
“这是陈年好酒,今日你也是捞着了。”
李渊倒了满满两大碗的酒。
李复吸了吸鼻子,酒液在碗中晃动,映出他泛红的眼眶。
\"叔...\"他声音哽咽,\"侄儿今日...今日...\"
话未说完,一滴泪砸进酒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李渊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大手覆上李复的手背:\"慢慢说,天塌下来有叔父给你顶着。\"
老人目光如炬。
“听说朝廷最近在查佛寺的案子,上次你来大安宫,也与我说过,可是因为这个?是查案遇到了难处,还是.......”
李渊沉吟一声。
“还是见到不该见的东西了?”
李复盯着酒碗里晃动的倒影,那些地窖里的血迹、后山的无名坟冢、女子手腕上的勒痕...全都在这晃动的酒液里浮现。
他拿起碗,仰头灌下里面的酒水。
酒水辛辣,呛得他咳了好几声。
“叔。”李复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说了说大云寺的事情。
\"那些姑娘最小的才十二岁........还有那些小沙弥,都是被强抢来的.......”
说到地窖里那些女子时,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卢献那个畜生,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那些被害的人.........”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安安稳稳的,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仅此而已。”
“侄儿查到了这些事,却是连还给他们一个公道都无力.......”
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对于那些官员来说,许是不痛不痒,所以心里才憋屈。
特别的憋屈。
心里对他们的恨意巴不得提着刀把这些人杀了。
可是现实是,不能。
不管是他,还是身为皇帝的李世民。
都有在向现实妥协。
“好不容易过上了太平日子........”
明明.........贞观盛世来着。
李渊听过后,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到最后会如何处理。
他明白了自己侄儿的委屈。
武德年,作为皇帝,他的无可奈何又何曾少了去?
“卢献死了,死了好啊。”
“一了百了。”
李渊的脸上带着几分沧桑,眸光中却闪过一抹锐利。
“怀仁,不要觉得叔在说什么风凉话。”
“朝堂为棋盘,众人皆是棋子,都是身处棋局之中,有的时候,一子落,众子生,反而能让整盘棋活过来。”
李渊说着,见自己的侄儿仍旧没能缓过来。
叹息一声。
\"今晚就住这儿吧,陪叔父说说话。\"
李渊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个侄儿已经身处高位,想着这些事还哭哭啼啼,有多么的矫情。
是人就会有压在心里不能被触动的东西。
显然,自己的这个侄儿,在乡野间长大,受过太多的委屈。
如今只是将那些年所亲身经历的委屈,又被勾起来了。
“孩子,你现在不是普通百姓了,身处的位置不一样了,有些事情,急不得。”
李复攥紧拳头:\"可那些无辜的人......\"
“所以说,叔没有让你停手去查啊。”李渊缓缓安慰着:“二郎也让你查,你就尽管去查。”
“可是,你也要记住,不要让愤怒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现在站的高了,目光也要放长远,就像是下棋一样,哪些子该吃,哪些子你得留着,充当诱饵。”
“天下就是一盘棋,局势乱了,就相当于大家都掀了棋盘要重新来一局了。”
“但是重新来一局,棋盘上就安稳了吗?不还是你来我往,相互搏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