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一个冲上来的丘丘人刺入地底,烟尘散去,时闻轻呼出一口气,将无锋剑挽了个剑花,背在身后。
在堆满落叶的山路上,时闻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日的天气说不上好。
雾一样的云将灿烈的阳光遮去了大半,只留下一个将明不明的影在空中。
明明是午时,却像是黄昏。
“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师父就没给你什么稍微好一点的武器吗?”
一旁的流浪者皱眉看着时闻背后的无锋剑,手指不自觉敲着臂肘,看模样是对这造型朴素的无锋剑嫌弃得紧。
“天天拿着个挥不快的无锋剑……丘丘人死都死得都不痛快。”
“相信我,如果让丘丘人能反馈武器体验的话,它绝对会给你一个差评。”
时闻收回目光,转身面向流浪者,眼里有几分无奈。
“自然是有的。只是好兵器易得,而真正趁手的好兵器却是可遇不可求。师父为我寻来的单手剑,我都一一试过,最后却觉得还不如无锋剑更顺手些。”
“索性我就先用着无锋剑了。至于你说的丘丘人的体验…这我先前倒是没想过。嗯……那我下次争取出手更利落些。”
“希望丘丘人在我手下能无痛转生,最后给个好评……嗯……这话说得有点怪。”
看着时闻陷入思考,喃喃自语的模样,流浪者勾唇一笑,脚踩过落叶,走在前面。
“等回到沉玉谷,我给你煅一柄趁手的兵器来。”
流浪者回过头,“还不快点说声谢谢?”
“……谢谢。”
模样呆呆的。
流浪者手指拉下斗笠,唇角一勾,继续散步似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时闻目光追随着流浪者移动,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底多了些惊奇,“你竟然还会锻打?”
“为什么你是这样的语气?锻造武器而已,这有什么新奇的?”
时闻看着流浪者的眼睛微微睁圆,亮晶晶的,快走几步追上去与其并肩行走,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
“你会医术,还会锻冶之术;体术那么好,又能将法器使得那般出神入化。啊,对,你还有神之眼,能使用元素力。”
“这很难让人不觉得厉害吧?”
被夸夸的流浪者鼻尖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他偏过头去。
“我自然是厉害的。”
这话可真不怎么谦虚。
时闻笑起来,“你送我刀剑,我却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你有什么愿望吗?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竭力为你寻来。”
流浪者盯着身边的少年,没有说话。
一片枯黄的落叶自两人中间划过,落在地面上。被盯得有些不自然的时闻率先移开眼神。
直到这时,时闻才听到流浪者的声音,与以往不同,这次流浪者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没有。我现在没什么想要的。”
“现在没有,也许以后便有了。今日我说的话一直算数,到时候你可以一定要与我说,我一定上天入地、登山入海给你搜罗来。”
“你既然那么说了,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先说好,我可不会客气。”
“嗯嗯,不客气才好。”时闻眉眼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么!天色也不早了,接下来我们去找今晚落脚的地方吧。”
流浪者仰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虽然仍然被云层缭绕着,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圆盘的影在南边的天上挂得老高。
“嗯……天色是不早了。”
睁眼说着瞎话,流浪者与时闻相视一笑。
“走吧。”
……
两人在黄昏到来之前找到了一个隐于林间的小村寨,性格淳朴、眉眼慈祥的老村长接待了他们,并安排了一间干净的房间。
甫一进门,清新的木香便扑了个满怀,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时闻打了个呵欠,坐在木椅上,单手拄着头,半眯的眼睛里满是困倦。
不知怎么了,今日他格外疲惫。
之前防范着林中的野兽、魔怪,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还不怎么明显,如今一放松下来,这股疲惫就如潮水一样从骨子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浪接着一浪,将仅剩的清醒冲得七零八落,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拼不成一个囫囵样子。
时闻又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强撑精神,眼尾的眼睫上几滴泪珠将落不落。
流浪者瞥了一眼时闻头一点一点的模样,将斗笠摘下放好。
“困了?”
时闻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起来,换个地方睡。椅子它没床那个本事,你别为难它了。”
“嗯……”
应是应得好好的,但就是没有任何动作。
流浪者走到时闻旁边,发现人已经合眼睡着了,他尝试唤了两声时闻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轻轻叹了一口气,流浪者伸出手,打算将人抱到床上。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闻的一瞬间,窗户被骤起的狂风推开,猛烈撞击出震耳的声响。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
暴雨。
雨滴在林间砸出声响,与狂风一起,裹挟着湿透的泥土的味道,野蜂过镜一般顺着大开的窗户冲进房间里,将原本的清香和静谧驱散得一干二净。
木头搭建成的房屋微微摇晃,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流浪者走到窗边,发丝被狂风揉乱,冰冷的雨炮弹一样打在他的脸上,留下隐秘的痛感。
正欲将窗户重新关上,一股被锁定的危机感触电一样从脊梁传遍全身。
下意识的,流浪者仰起头望去。
浓墨一样的乌云瞬间抹去了天地间的所有光亮,它们盘踞在空中,扭曲着,翻滚着,直直向地面压倒过来,誓要众生向它臣服,俯首跪拜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流浪者眯着眼看着天边翻滚的黑云,觉得像是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将不含任何温度的目光淡淡压到他的身上。
但这种感觉只存在一瞬,下一秒便像水滴入海,消失不见了。
风和雨实在是太大了。
来不及多想,流浪者用力关上窗户,将风声、雨声关在外面。
袖摆浸饱了雨水,沉甸甸的,干爽的发丝现在也是一绺一绺贴在脸侧。
见鬼……
流浪者冷着一张脸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将湿透了的上衣脱下扔到一边。
就在这时,流浪者余光瞥到一抹水蓝色的流光,转头向一个方向看去。
在视野的中心,时闻动作不变,头微微垂着,眼睛紧闭,看样子仍在睡着。
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浅淡流光。
如水流一般的流光颜色浅淡,却被其间闪烁的细碎星辉点缀得无比绚烂。
流光间的星辉明明灭灭,以沉睡的少年为中心微微旋转着汇聚。
房间内的气息忽然变了。
流浪者觉得自己被柔和的流水牵入怀中,又像是置身于青山下的青石桥上,沐浴了一场春日里的小雨。
像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万千朵流光倏然亮起,璀璨的光之后便是雨滴一般缓缓飘落的光尘。
就像一场瑰丽又梦幻的梦。
光影朦胧之间,「神之眼」降临。
那水蓝色的饰物散发着柔和的微光,犹如一颗满含爱怜的眼睛,安静凝望着少年的睡颜。
流浪者怔怔看着刚出现的水神之眼,耳朵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一样,只能听见喧嚣无比的静噪音。
就在前一刻,他在此站立,他在此见证。
他亲眼见证时闻获得神之眼的整个过程。
不对……
时间对不上。
时闻曾对他说过的。
明明…应该是在此次历练之后的。
明明…神之眼是时闻在深夜钻研药方时才得到的。
时闻获得神之眼的时间提前了。
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流浪者机械地迈出一步,抬手伸向仍悬浮在半空、缓慢旋转的神之眼。
「过去」变更了。
既然过去已经改变了,那于未来显现的「命运」是不是也……
在触碰到神之眼的一瞬间,流浪者耳边的静噪音突然变为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如墨汁入水,一声冰冷的滴水音刺入耳中。
“嘀——”
刹那间,眼前的所有颜色开始剥离,碎裂,扭曲,最终被一种荒芜的白色绞碎,吞噬。
在此刻,仿佛就连时间的流逝也被切断,冰冻。
极致的安静、颓废的荒芜、永无止境的寂寞……
各种足够逼得人发疯的感受像是被人刻意大力混搅在一起,最后变作汹涌难挡的眩晕感与呕吐感。
眼前一阵阵发花,流浪者不自觉半跪在地,模样竟是比刚才还要狼狈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被冰冻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那片虚无的苍白也开始缓慢流动、扭曲,慢慢拧出一点其他破碎的颜色来。
借此勉强拉回一点神智的流浪者昂起头,紧紧盯着那点破碎的色彩,眼眶微微发红,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狠厉。
下一秒,一道风刃拖着炫目的流光,以排山倒海之势劈向一点。
死寂的白轰然碎裂,高耸的钢铁建筑物自剥落的苍白之后跃入眼中。
一栋栋高楼整齐排列着机械般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冰冰的阳光,眩得人头脑发昏。
铁壳子一样的车汇成长长的车流,急速穿梭在宽广的马路上,机械的轰鸣声在高楼之间回荡。
人们匆忙走过,面无表情,那是一种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忽然,一只白鸽从空中飞过。
流浪者站在人流中,望着这机械一般冷漠又喧闹的城市森林,而城市也给予深沉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