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根特城东南边的旷野被一层厚重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浓雾彻底吞噬。
世界仿佛被塞进了湿冷的棉花里,目力所及不过数步之遥。声音也被这粘稠的雾气吸收,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一只毛茸茸的松鼠,正蹲在一棵橡树低矮的枝桠上。它两只小巧的前爪捧着一颗来之不易的松子,乌溜溜的眼珠警惕地转动着。
突然,它的动作猛地僵住,耳朵警觉地竖起,小小的头颅偏向一侧,似乎在捕捉着雾气深处某种难以察觉的异动。
“咚…咚…咚…”
一种沉闷、规律、带着大地微微震颤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沉睡巨人的心跳,隐隐传来。
松鼠浑身的毛瞬间炸开,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本能的惊惧。它再也顾不上那颗宝贵的松子,小的身影化作一道棕色的闪电,惊慌失措地窜上更高的树枝。
而松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落叶上,下一刻便被一只沾满泥泞和黄褐色草屑的厚重皮靴碾碎。
松鼠恐惧的看着被碾碎的松子和皮靴,紧接着,是深色战裙下摆,是线条冷硬、难掩风尘的胸甲。
再往上,一杆笔直竖立、闪烁着冰冷幽光的长枪,最后,是一双眼睛——镶嵌在一张饱经风霜、胡茬凌乱的脸庞上,沉默、坚毅,如同深潭寒铁,死死盯向前方未知的领域。
这双眼睛的主人没有丝毫停留。皮靴抬起,落下,带着同样沉稳到令人心悸的节奏,再次坚定地踏入前方更加浓郁的白色混沌之中。而就在他身后,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无数只同样沾满泥泞的皮靴接连踏出!
同样的战裙晃动,同样的胸甲反光,同样的长枪如林!士兵们沉默地行进着,一个方阵紧跟着一个方阵,连绵不绝,仿佛从浓雾深处涌出的钢铁洪流,脚步汇聚成那沉闷而持续不断的“咚…咚…”声,永不停歇地碾过寂静的原野。
在这股沉默铁流的中央,一面旗帜顽强地穿透雾气,猎猎招展。深色的底布上,一只金翼雄狮仿佛随时要破旗而出,翱翔搏击。就在一旁,一只稍小的飞马拱卫其侧,——这是汉堡第一战团的荣耀象征。
旗下,绰号“岩石”的洛克伯爵骑在战马上。他那张如同花岗岩雕刻出来的扑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却有些焦灼。
按照原定计划,昨天,由诺恩陛下亲率的一万帝国精锐就该像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根特城外,将那个狂妄的法王菲力和他那群法兰西骑士,如同路边碍事的狐狸般一脚踢飞。
可这突然出现的大雾,却让部队行军受阻,耽误了整整一天宝贵的战机!
雾气,固然是绝佳的掩护,能完美遮蔽大军的行踪。但它同时也是最危险的障壁,无情地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音,让洛克伯爵这位经验丰富的先锋官,彻底失去了对战场的感知。以至于作为军团先锋的洛克伯爵都没找到合适的进攻方向,甚至连敌人在哪都找不到。
更让洛克伯爵心头疑云密布的是这片诡异的寂静。此刻,天光早已大亮,按常理,一支准备攻城的庞大军队营地,应该早已人声鼎沸——士兵的喧哗、军官的呵斥、战马的嘶鸣、锅碗瓢盆的碰撞、生火做饭的炊烟……这些声音本该穿透雾气,成为最好的路标。
然而现在,除了自己军队沉闷的脚步声,四周竟是一片死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似乎都停滞了。这种反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洛克的心脏。
洛克伯爵并非生来显贵。他出身低微,早年便追随诺恩,从阿德勒男爵领的泥泞小径一路拼杀,在丹麦的冰原上流过血,在耶路撒冷的灼热沙丘上负过伤,在法兰克福的权力漩涡中站稳了脚跟。
最终,凭借赫赫战功和绝对忠诚,在诺恩登上摄政之位后,获封伯爵。这段传奇的经历,让他在那些讲究繁文缛节的宫廷贵族眼中显得粗鄙不文,但无人敢质疑他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战场直觉。
此刻,这直觉正在疯狂报警!这寂静太不寻常了!
“传令!”洛克伯爵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打破了行军中的沉闷,“全军——止步!”
命令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扩散。沉闷的脚步声如同被掐断的洪流,迅速平息。二十个连队组成的庞大方阵骤然凝固在浓雾之中,士兵们屏息凝神,紧握武器,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世界。
没有了行军脚步的干扰,洛克伯爵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闭上眼,侧耳倾听,仿佛要将灵魂融入这片浓雾。死寂……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死寂……不!等等!
他猛地睁开眼,花岗岩般的头颅瞬间转向右侧,锐利的目光死死刺向东北方向的浓雾深处!那里……似乎有声音!极其细微,像是金属摩擦的轻响?又像是踏入泥泞的脚步?
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如同巨神的手掌,猛然从西北方向吹来!浓密得如同实质的雾气被这股强劲的风力搅动、翻滚着向后退去。
视野,如同拉开的舞台帷幕,骤然清晰!
洛克伯爵和他身后数千名帝国士兵,瞳孔在瞬间收缩!
仅仅相隔不到两百步(约200米)!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匆忙调整阵型!飘扬的旗帜上,金色的鸢尾花图案在雾气散开的阳光下刺眼夺目——法兰西王室的军队!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双方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谁也没想到,致命的敌人,竟然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
但“岩石”洛克伯爵的反应,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思维!战场本能如同熔岩般在他体内爆发!
“汉堡第一战团!!!”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冰冷的剑锋划破残留的雾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笔直地指向东北方暴露的法军侧翼,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咆哮:
“目标——东北方!进攻!!!”
这声怒吼如同投入油锅的冰水,原本寂静的战场瞬间变得暴沸!
帝国士兵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原本绵延一公里、呈行军队列的战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扭转。士兵们齐刷刷向右转体,长矛如林般平举,盾牌紧密相连,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条完整、森严、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阵线瞬间成型!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两千名帝国精锐爆发出震天的战吼,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近在咫尺的法兰西军队猛扑过去!
而对面的指挥官,德勒伯爵罗伯特,显然还沉浸在浓雾突散、敌军现身的巨大震撼之中。
尽管昨天深夜接到了国王紧急调防的命令,但仓促之下,他的部队直到前15分钟才调整完毕。他做梦也没想到,敌人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而且甫一照面,就发动了如此迅猛、如此精准的侧翼突击!
看着如潮水般汹涌扑来的帝国士兵,又看着身后尚未完成调整的法兰西中军,罗伯特伯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随即又被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所取代。
“天佑法兰西!”
罗伯特猛地拔出了象征荣誉的骑士长剑,剑尖直指前方,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变得嘶哑尖锐:“为了国王!随我——进攻!!!”
此刻,无论是帝国先锋洛克伯爵,还是法兰西的德勒伯爵罗伯特,他们心中都只剩下一个炽热而残酷的念头:不惜一切代价,死死拖住眼前的敌人!为身后的主将,创造决定胜负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