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天静寺后山。
残阳如血,将最后一丝暖意泼洒在简陋的孤坟上,镀上一层悲怆的金边。
纸钱在跃动的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玉珠和如意跪在坟前,无声垂泪,泪珠砸进火堆,溅起点点星火。
微风呜咽,卷起青烟与纸灰,打着旋儿,挣扎着飘向血色的天际。
五六丈外,虬枝盘曲的枯树下,秦昊与杨婷芳并肩默立。
杨婷芳一身素白裙裾,米色斗篷紧裹着纤细身形,恍若一年前金陵青草苑初遇。
只是那面轻纱已去,云鬓堆鸦,肌肤胜雪,眉眼似工笔细描,樱唇贝齿,绝丽得令暮色山河黯然。
尤其那双眸子,柔光潋滟,顾盼间自有摄人心魄的风情。
此刻,她神情肃穆,静立如寒潭之畔的玉兰,目光沉静地投向坟前跳跃的火焰。
两人静默,唯余火焰噼啪与远处压抑的啜泣撕扯着沉寂。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秦昊低沉的声音终于划破沉寂,缓缓吟诵,字字浸透沉痛。
他抬起右手,指尖极快地拂过眼角,留下一抹湿痕,随即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郁结尽数吐出。
杨婷芳睫羽轻颤,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上:“若排风泉下有知……当欣慰此词。”
声音轻柔,带着抚慰的暖意。
秦昊微微摇头,视线仍胶着在冰冷的坟茔上,显是不愿触碰这锥心之痛。
他侧过头,语气转为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十国大比后,我便回金陵了。”
“嗯。”
杨婷芳低应,声音几不可闻。
“或许就此归隐,”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苍茫山色,暮霭沉沉,“庙堂……非我容身之所。”
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无声地沉底。
杨婷芳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收紧,攥住了斗篷一角,指节微微泛白。
沉默片刻,她视线变得有些空茫,声音也轻飘起来,如同叹息:“我……也要走了。”
“去哪?”
秦昊目光仍在前方暮色中,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笑意,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快如飞鸟掠过水面:“自是……该去之处。”
秦昊仿佛被这答案拉回一丝神智,目光终于转向她,但也只是短暂停留,随即又落回那孤寂的坟头。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也好。你……保重。”
言语间,是礼节性的结束,再无半分牵扯的暖意。
杨婷芳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眸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波澜——落寞、失落,还有一丝被那疏离刺伤的痛楚……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睫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唇边那抹更深、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
她轻轻摇头,将喉间涌上的苦涩无声咽下。
远处的火光彻底熄灭,只余一堆惨白的灰烬。
一阵清风掠过,卷起纸灰,如幽灵般盘旋,最终轻轻覆在冰冷的坟头。
独孤月娥等人已默默向坡下行去。
秦昊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仿佛要驱散心头的阴霾与这沉重的暮色:“走吧。”
“嗯。”
杨婷芳应声,脚下却如生了根,纹丝不动。
她只是静静立着,目送着秦昊一步步走下山坡。
那挺拔却透着萧索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一点点被吞噬。
她眼底的苦涩,也如这沉沉的暮霭,无边无际地漫开,淹没了整个世界。
一阵冷风忽地卷过枯枝,呜呜声仿佛逝者的低语。
“排风前往武宁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她当时回答得很平静,但袖口里的手指掐进了手心里。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我有我的事做,况且,有排风在就够了。”
“她是她你是你,怎么能一样?”
“我是她,她也是我。”
“排风和你说的一样……”
——但你终究不是她,她也终究不是你。
这句话秦昊没说,但是她听出来了。
排风是杨婷芳的替身。
排风一死,她与秦昊之间,再无羁绊。
至此之后,那道身影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天涯陌路。
“小姐!”如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这次南征大理,归期渺茫……若不再……往后,可就真没机会了!”
她为自家小姐心焦。
一介女流,将大好的青春年华尽付沙场,为国征战,受尽委屈。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让她心弦颤动的人,却因彼此的骄傲与沉默,眼看就要生生错过。
杨婷芳罕见地没有斥责如意逾矩。
她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一叹,声音飘忽如风中断絮:“缘分已尽……自此,便是陌路。”
她缓缓侧首看向如意,眼神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日后,他是他,我是我。无关的话,勿要再提。”
如意被她眼中寒冰般的目光刺得一缩,所有不甘都堵在喉间,只能深深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婢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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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御书房。
李烨正伏在龙书案上,朱笔在奏折上疾走,留下道道鲜红的批注。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微蹙的眉峰。
范培云弓着腰,脚步无声地趋近御案,压着嗓子禀告:“皇上,忠勇侯到了。”
“哦?快宣!”李烨头都没抬,笔锋未停。
“遵旨。”范培云躬身退下,不多时,引着杨天赐走了进来。
杨天赐一身擦亮的银色甲胄,步履沉稳,英武之气逼人,挺立在龙书案前。
他抱拳施礼,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臣参见皇上!”
声音洪亮,却在中途微不可察地轻咳了一下,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殷红。
“忠勇侯免礼。”
李烨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朱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发酸的右手手腕。
抬眼看到杨天赐这身戎装,微微一怔,随即释然道:“倒是有些时日没见忠勇侯披挂了,你……身体无碍吧?”
语气中带着关切。
杨天赐腰杆挺得更直,声音斩钉截铁:“陛下放心,领兵打仗,绝无问题!”
每一个字都透着军人的铿锵。
李烨面上浮现一丝不忍和愧色,站起身,从龙书案后绕出,背负双手,手指在身后无意识地摩挲着。
“若非……朝廷良将凋零,朕也不忍让你抱恙出征。”
杨天赐再次抱拳,动作牵动甲叶轻响:“多谢陛下挂怀,些许小恙,无碍军务!”
李烨踱了两步,手指摩挲的动作停下,神情有些不自然:“可跟婷芳说过了?”
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杨天赐点头,言简意赅:“说过了。”
李烨眼里的期待明显了些:“如何?”
“她应允了。”
杨天赐的回答依旧简短有力。
李烨摩挲的手指微微松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重新启用她,也是迫于无奈。”
他望向殿门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幽:“这些年来,朕……亏欠了她……”
杨天赐沉默垂首,烛光在他冷硬的甲胄上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未发一言。
李烨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杨天赐身上,眼中尽是忧虑与深切的期许:“忠勇侯,这五万新军,乃是朝廷最后的倚仗!公子休来势汹汹,凶焰滔天,朕实在放心不下,故而决意由你亲自挂帅,并令秦昊一旁辅佐。”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强调道:“这新军毕竟是他一手练出来的,其性其法,他比你更为熟悉。切记!此次南征,首重解台州之围,稳固防线,切不可贪功冒进!”
杨天赐躬身,深深一礼,甲叶再次发出沉稳而决绝的碰撞声:“臣,遵旨!”
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带着夜露的微凉,不经意间掀开了龙书案上那份被朱笔压住的加急文书一角。
露出的几行字,字字如刀:
大理国公子休亲率二十万大军,突袭台州府!三日内连下三城……府城三面被围,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