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失踪的军人家庭可能面临困难后,德内尔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帮扶这些战友的想法。他告别玛格丽塔后,就向医护人员提出了外出的请求。那些尽责的护士们以为德内尔只是想出门打发时间、排解郁闷,于是嘱咐他不要玩得精疲力竭,更不要胡吃海塞,随后便放行了。
于是德内尔便去了趟战争部的档案馆,以寻找战友家人为由,在管理员的热情帮助下翻出了95和114团的档案簿。他终究对老部队的战友更熟一些,就先翻开第114团的花名册,找到了1915年12月在编人员的名单。只看了一眼,他就发现了这份名单有大问题。
德内尔拿起档案簿问管理员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失踪?”
“前线就是这么报的,有什么问题吗,中尉先生?”
“问题太大了,您看,这整一页上就三个阵亡,再看这一页,居然只有一个阵亡,这个比例明显不对劲。就不提别人了,我们找1914年在编的……我的营长李凡特少校,他就在我面前阵亡的,怎么也变成失踪了?”
“尸体掩埋前能确认身份吗?”管理员询问道。
“没有,我们基本没有条件掩埋尸体……或者说掩埋了很快也会被翻出来。”
“那么有证人吗?”
管理员说到这里,德内尔便立刻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成了失踪人员,那一批114团的官兵几乎没几个能活着回到后方,自然也就无法证明那些没回来的战友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其实在轮换下来之前,他们也有统计过伤亡人员的名单,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那份名单也在德军轰炸中遗失。
尽管前线很清楚,那些没回来的官兵绝大多数都已丧生,但无法确定就是无法确定,只能全搞成失踪。德内尔其实也能理解这么做的原因:万一有人侥幸保全了性命,只是进了德国的战俘营才失联,家人却被通知其人已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恐怕也没多少证人还活着,我自己能做证人吗?”
“当然可以。”
于是德内尔,便往前翻了几页,他看到1916年2月在编的军官中只有曼恩中校、费德森少校、弗拉蒙特上尉等寥寥数人已确认阵亡,此外尚有两三人被打上了伤残退伍的标签,而包括李凡特少校在内的其余人等都是失踪。
“这是我的营长,我确认他已经阵亡。”德内尔为管理员指出李凡特少校的名讳,然后又找出了114团团部和一营除他以外几乎所有的军官,“其他人应该也都未能幸免,但我只是听闻,毕竟未能亲眼所见,所以还是……”
如果说先前认出德内尔的管理员对他已足够尊敬,那么在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中尉居然大有可能是这个团唯一健全的军官,管理员的心态又陡然一变,他愈加恭敬地回答道:“很遗憾啊,恐怕我们只能等战后双方换俘后,才能搞明白到底有多少勇敢的军官以身殉国了,您对后面那些士兵的状况了解吗?”
德内尔要了一支铅笔,仔细地浏览了两三遍表格,遇到不能确定的,就在档案馆里去翻检士兵的个人档案,看看能不能和自己记忆中牺牲者的相貌对得上。
他忙了大概两个小时,才最终慎之又慎地决定为一百六十多人的阵亡提供证明。于是早已做好统计的管理员立刻登记,准备下午上报。
在管理员忙着写公文的时候,德内尔借了张纸,抄下了所有家在巴黎的牺牲军人的姓名和住址,去他们的家中看看,略尽自己作为同袍的义务。忙活完这边的事,德内尔在起身时已感疲惫,他将名单小心翼翼地对折,离开了陆军人事档案馆,在路上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
“很荣幸为您服务,长官——哦!您就是那位戴泽南中尉!”
德内尔脸色苍白,用力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是我,先生,日安,我要去蒙马特-维米尔公证所。”
“如您所愿,长官,我们估计要下午两点才能到了,您用过午餐了吗?”
“还没有……”
“啊,看得出来,您的气色不是很好——要去吃点吗?”
“律师所附近有餐馆。”
“您是打算去那家咖喱店吗?”
“嗯,战前我去过几次,味道尚可。”
“很不幸,它关门了。”
“怎么了?”德内尔惊讶地问道,“那家店老板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又只有一个女儿,没理由受战争影响吧?”
“非要说的话,也算是被战争波及的——老板去布洛涅进货的时候,被一辆司机酒驾的军车撞死了。就是不久前的事,他那可怜的女儿如今还在治丧呢。”
“上帝保佑……那你在路上找地方一停可以吗?我去弄点吃的。”
“没问题,长官,反正这时候我也没什么生意。”
司机虽然这么说,德内尔也没让他久等,他随意找了个路边摊搞了份培根三明治,顺便也给等他的司机也带了份。那司机自然感激不尽,他收起了自己的午餐——一份夹了便宜杂碎肠的干巴面包——转而享用起了美食。只是在下口之前,他从后视镜看到德内尔的三明治好像比自己的小了一号。
“您就只吃这么点吗?”
“这些也够了。”
草草对付过午饭之后,德内尔仍没感到身体好转,这倒也正常,因为他之前只是疲惫,而不是饥饿。于是他和司机说了一声,便半躺在后座上小憩。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司机见他仍不舒服,便主动离开座位,搀扶他下了车。
“你瘦的可怕,长官。”
“这已经是增重后的结果了,有劳先生。”脚步虚浮的德内尔笑了笑,感念于那位司机的帮衬,他便出言询问,“先生,您提供临时包车服务吗?”
“只要不超过一个星期。”司机回答,“否则您就需要去租车行了,这是公司的规矩。”
“租车需要多少钱?”
“每日20法郎。”
“那可不便宜。”德内尔笑了笑,“我一个月的薪水能包十天。”
“我刚能包三天。”司机一努嘴,“可惜到了发薪的时候,他们就不觉得我的活这么值钱了。”
“那我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包车,这是咱们具体要去的地方。”德内尔从口袋中取出名单递给司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巴黎银行,麻烦您在这里稍等我一会。”
说完,德内尔推门进入了公证所,在公证员的见证下,他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全部财产,随后便带着他们留存在保险箱中的银行账户和密码回到了出租车上。
他刚刚坐稳,司机便回头询问:“这份名单上的都是什么人呢,长官?”
“我那些家在巴黎、已经牺牲了的战友。”德内尔答道,“我打算去探望一下他们的遗属。”
司机点点头,转身开始启动汽车,同时按下了计程器的按钮:“那么我们就不按包车来了,打表计价会实惠得多,这样您就无需支付我等待期间的费用。”
“您不会有麻烦吗,先生?”
“不会。”司机松开刹车,这辆雷诺轿车便开始加速,“等待的时候,我就挂上休息牌,不拉客了便是。”
“这肯定会让您损失许多。”
“哎呀,我这三瓜俩枣的,亏不了多少。”司机笑了笑,旋即又严肃地说道,“更何况我也是军人家属。”
“您的……”
“我的儿子。他上个月入伍,之前在520团训练,不过现在听说可能要调去第……95团,大概?”
“要是他真去了第95团,那倒是个好消息,据我所知,至少未来两个月内这个团都会一直在后方训练,训练完成之后,也不会去凡尔登。”
“那倒不错。”
“嗯。”
德内尔到巴黎银行时已是下午四点。这家银行大厅仍旧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仿佛丝毫不曾受到战争的影响。幸好祖父留下的资产实在过于庞大,让他足以享受到银行的“贵宾服务”,否则他恐怕没法在柜员下班之前办妥自己的业务。
他从银行里取出了全家所有的活期储蓄和利息,总共7525法郎,用一个帆布包包好,出门和司机汇合。
“我今天太累了,几乎动弹不得。”感受到四肢已经麻痹,德内尔只能放弃当晚就去探望烈属的计划,“您先把我送回医院吧。”
“如您所愿,长官。”
“今天跑了多少?”
“累计20公里,共需7法郎。”
德内尔拿出一张十法郎的钞票,司机找了两枚钢镚还给了前者,却被后者拒绝了:“我不能让您吃太多亏,还是照包车算。”
见司机仍不接受,德内尔笑着说道:“先生您看,我现在根本不缺钱,又没有亲人,要是哪天运气不好吃了德国佬的枪子儿,这些票子留着有什么意义呢?”
司机打量了一番德内尔年轻的脸庞,随后长叹一声,收回了找零:“明天我几点去接您?”
“早上七点到圣托马斯医院门口,您不用急着来,我们先一块找地方吃早饭——我来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