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如墨,将连绵起伏的山峦吞入无边暗影里。
猫头鹰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幽幽荡开,敲过第一响时还带着几分昏沉,待第二响慢悠悠浮上来,已近二更天——这是山野间最沉的时辰,连虫豸都敛了声息,只余下风穿林叶的沙沙声,像极了老人们低低的絮语。
密林深处,一道身影忽然抬手,指尖在月光下划过一道轻浅的弧线。
紧随其后的三千大华教部众瞬间收住脚步,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腰间佩刀偶尔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
带路的本地村民早已隐入更深处的树影,他们熟悉这片山林的每一寸土地,知道哪丛灌木下藏着暗沟,哪棵老松的虬枝能遮蔽身形,正是靠着这份熟悉,这支袭扰队伍才像鬼魅般,悄无声息摸到了南蛮军驻扎地外一里处的丛林。
“将军,前头便是南蛮营了。”贴身护卫压低声音,凑到阿大耳边。
阿大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缓缓拨开身前的阔叶。
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出他紧抿的唇线与锐利的眼。
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影,远处的南蛮军营赫然在目——连绵的帐篷如蛰伏的巨兽,帐篷间悬挂的火把连成一条昏黄的长带,偶有巡营的士兵提着灯笼走过,影子在帐篷布上拉得又细又长,脚步拖沓,显然已被这漫长的夜磨去了警惕。
他凝神看了半刻钟的光景,确认营寨四周的哨兵只是机械地来回踱步,并未察觉这丛林深处藏着的杀机,才缓缓放下心来。
“按计划行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连锁反应。
两名传令兵立刻领命,各自带着一队人马往左右散开。
他们猫着腰,踩着厚厚的落叶,脚步轻盈得像林间的飞莹。
左侧队伍往斜前方推进半里,在几棵粗壮的古树下停下,将一面面绣着大华教图腾的旗帜猛地插进土里。
右侧队伍如法炮制,在另一侧的树间隙里也竖起旗帜。
旗帜很多,却刻意选了地势稍高的地方,又借着风势让旗面微微晃动,从南蛮营的方向望来,恰好能看到旗帜在树影间时隐时现,竟硬生生拉出了左右各半里、纵深一里的阵仗——不知情者,只当是大军压境前的先声。
待旗帜插定,阿大深吸一口气,右手猛地高举,又狠狠劈下!
“杀——!”
一声令下,沉寂的丛林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声响。
早已备好的骑兵翻身上马,马蹄踏过落叶与碎石,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惊雷在地面滚动。
步兵则握紧手中的长矛与短刀,迈开大步往前冲,脚步声密集如骤雨。
扛着旗帜的士兵故意将旗杆往树干上撞,让旗帜“哗啦啦”作响,旗帜在月色里猎猎翻飞。
持火把的士兵更是将火把高高举起,手臂不断摇晃,橘红色的火光在树影间跳跃,时而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时而又聚成一片火海。
更有那十几个天生大嗓门的壮汉,扯开喉咙放声大喊:“南蛮小儿,还不束手就擒!”
“大华教大军在此,快快献营投降!”喊声裹着风,在山谷里来回激荡,竟生出几分千军万马的气势。
夜色本就为这场戏添了最好的掩护,风一吹,茂密的树木便开始摇晃,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大军行进时的号角。
火把的光映在摇晃的树影上,那些原本挺拔的树干竟像是移动的人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南蛮营里的士兵本就昏昏欲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揉着眼睛往营外看——只见远处的丛林里火光冲天,旗帜如林,马蹄声、呐喊声、鼓声(早有士兵按计划擂响了随身携带的小鼓,借着夜色与山谷的回声,敲出了千鼓齐鸣的错觉)交织在一起,再看那晃动的树影与连绵的旗帜,哪里还辨得出真假?
“不好!是大华教的大军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恐。
这声呼喊像一颗火星掉进了柴堆,瞬间点燃了整个南蛮营的慌乱。
士兵们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跑出来,有的连盔甲都没穿好,有的握着刀却不知该往哪里冲,营寨里顿时乱作一团。
而丛林深处,阿大看着眼前这混乱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份不战而乱的恐慌。
夜色还长,这场由三千人演给十万人看的戏,才刚刚开始。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满地狼藉的酒肉与几张沉凝的脸。
南蛮首领库里踞坐在铺着虎皮的矮榻上,指节粗粝的大手攥着只青铜酒爵,酒液随着他的动作晃出几滴,落在兽皮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依我看,趁夜摸过去最稳妥!夜里定然松懈,咱们十万儿郎一拥而上,保管把他们的帐篷都掀了!”
下首一个络腮胡将领拍着大腿,嗓门粗得像磨盘碾过石头,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了满地。
旁边几个将领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说着夜袭的好处,唯有库里眉头紧锁,没接话茬。
他虽生得人高马大,性子却比这些冲动的部下沉稳些——白日里两军交战自己这方吃了大亏,对方明明人少于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轻易露怯的样子。
夜袭看着轻巧,可一旦中了埋伏,十万大军的锐气怕是要折损大半。
他刚要开口反驳,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起初只是隐约的风啸,紧接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猛地撞进帐篷,像惊雷在耳边炸响!那喊声里裹着杀气,层层叠叠,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地面都跟着微微震颤。
更要命的是,呐喊声中还夹杂着“咚咚”的战鼓声,节奏急促,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
间或还有“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破营门。
“敌袭!敌袭!”
帐外的惊呼声瞬间炸开,像泼了油的火,眨眼间蔓延到整个大营。
库里猛地站起身,酒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大步流星地冲出帐篷,眼前的景象让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营地里早已乱作一团,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四处乱窜。
东边几个刚从茅厕跑出来的,裤腰都没系好,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胡乱抓着兵器,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秽物,狼狈不堪。
西边帐篷里钻出来的,有的只穿了只袖子,另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晃荡,有的甚至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直跳脚。
更有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被喊声惊醒后还没反应过来,扶着帐篷杆东倒西歪,嘴里嘟囔着“谁在吵老子喝酒”,直到被慌不择路的同伴撞了个趔趄,才勉强睁开迷蒙的眼,露出几分惊恐。
“废物!都是废物!”库里气得怒吼一声,声音像闷雷滚过营地。
可混乱的人群里,没几个人能听见他的呵斥——大家都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吓破了胆,只顾着自己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军令。
库里看着眼前这副乱象,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太清楚自己族人的性子了,空有一身蛮力,个个生得虎背熊腰,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倒是勇猛,可一旦遇到突发状况,散漫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没有纪律,没有章法,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那些身材不如自己、力气不如自己的大华商人一步步逼到这南荒之地,苟延残喘。
“首领!您快看看外面!”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惨白,手指着营外的方向,声音都在发抖。
库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快步登上大营中央的了望台。
他扶着木栏杆,眯起眼睛往营外望去——只见一里地外的丛林边,火光冲天,橘红色的火苗在夜色里跳跃,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火光映照下,无数“人影”在树影间晃动,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还有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在火海中猎猎翻飞,借着风势,竟拉出了连绵半里的阵仗。
“这……这得有两万人吧?”旁边的亲兵喃喃道,声音里满是恐惧。
库里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栏杆,他心里清楚,若是在白天,别说两万人,就算是五万人,他也有信心带着十万大军将对方击溃。
可现在是深夜,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野兽,遮住了一切虚实。
对方有备而来,借着夜色和火光营造出大军压境的假象,而自己这边呢?
军心已乱,敌我不明,贸然出击,万一掉进对方的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风越来越大,吹得了望台的木杆“嘎吱”作响。
营外的喊杀声还在继续,马蹄声和战鼓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南蛮大营笼罩其中。
库里看着那片晃动的火光和人影,眉头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