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风是暖的，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与北俱芦洲那割面如刀的寒罡截然不同。杨婵躺在沙滩上，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所有噩梦。
但左肩伤口处传来的诡异蠕动感，将她拉回了现实。
那道灰黑色的疤痕像活物般在她皮肉下缓慢游走，每蠕动一次，就向心口靠近一分。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东海温暖湿润的环境格格不入。归墟的侵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变得更加活跃——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北洲的极寒压制，也或许是因为……这片海域下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
杨婵挣扎着坐起，从怀中取出仅剩的几枚疗伤丹药服下。丹药入腹，化作暖流游走，勉强压制住伤口的异动。她开始检查自身状况：法力不足三成，玉清剑失落，宝莲灯和寂世古灯虽在，但灯油几乎耗尽，短期内无法再发挥大用。
唯一的好消息是，修为稳定在太乙中期，对造化之道的感悟更深了一层。
她需要找个地方闭关疗伤，同时搞清楚这里到底是东海何处。秦毅的传送阵将她送到这里，绝非偶然。
正思忖间，海面上忽然传来异动。
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队黑点。黑点迅速靠近，竟是十余条身长百丈的蛟龙！蛟龙通体青黑，鳞甲森然，龙首狰狞，每一头都有真仙巅峰的气息。它们排成整齐的战阵，破浪而来，龙威浩荡，将方圆百里的海面都压得平静如镜。
为首的一条蛟龙尤其庞大，身长超过三百丈，额生独角，腹下已生出四爪的雏形——这是即将化龙的征兆。它一双龙目如灯笼，隔着数里便锁定了沙滩上的杨婵。
“人类修士？”一个沉闷如雷的声音从蛟龙口中发出，“此地乃东海龙宫辖境，汝是何人，胆敢擅闯？”
东海龙宫？
杨婵心中一凛。龙族自龙凤初劫后便已衰落，退守四海，鲜少插手洪荒事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四海龙宫依旧是洪荒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东海龙宫，乃四海之首，龙王敖广更是老牌大罗金仙，深不可测。
她站起身，抱拳道：“在下华山杨婵，因故传送至此，无意擅闯龙宫辖境，还请行个方便。”
“华山杨婵？”那蛟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是那位执掌宝莲灯的华山圣母？”
“正是。”
蛟龙沉默片刻，龙须无风自动，似在传递某种讯息。片刻后，它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圣母之名，龙宫亦有耳闻。但此地乃东海禁地‘龙陨滩’，历来不许外人踏足。圣母既至此，按律当随我等回龙宫，听候龙王发落。”
禁地？
杨婵环顾四周。这片沙滩看似普通，但细看之下，沙粒中果然掺杂着许多细碎的龙骨残片，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还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属于龙族的悲凉气息。传说龙族有传统，凡寿终正寝或战死沙场的龙族，尸骨都会沉入龙陨滩，回归祖地。难怪归墟的侵蚀在这里会变得活跃——这片沙滩下，不知埋葬了多少龙族尸骨，而死气，正是归墟最喜欢的养料。
“若我不愿去呢？”杨婵平静地问。
她伤势未愈，状态极差，若随这些蛟龙去龙宫，生死便操于他人之手。东海龙宫与北冥宫不同，虽无深仇，但也谈不上交情。在完全恢复之前，她不敢冒险。
“那便只能得罪了。”蛟龙首领龙目一冷，十余条蛟龙同时咆哮，龙威如山压下！
这些蛟龙单个不过真仙，但结成战阵后，气息竟隐隐勾连，威势直逼太乙！更可怕的是，它们引动了龙陨滩下沉积的龙族死气，死气化作灰黑色的雾气从沙滩上升起，朝着杨婵缠绕而来！
死气对归墟侵蚀是催化剂！
杨婵脸色一变，不敢让死气近身。她强提法力，宝莲灯光华绽放，将灰雾挡在三尺之外。但这一动，左肩伤口处的蠕动骤然加剧，一股剧痛传来，让她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圣母有伤在身，何必逞强？”蛟龙首领看出端倪，龙爪一挥，战阵变化，十余条蛟龙同时喷出炽热的龙息！龙息呈青蓝色，所过之处海水蒸发，沙滩融化，威能虽不如太乙神通，却胜在量大，铺天盖地而来！
杨婵咬牙，正要拼着伤势加重施展遁术，怀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龙吟。
不是真正的龙吟，而是一种共鸣。
她一怔，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得自寒螭帅的北冥真鳞。此刻这枚冰蓝色鳞片竟在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龙纹，与那些蛟龙喷出的龙息产生了奇异的呼应。
更诡异的是，鳞片深处那道隐晦的神魂烙印，此刻竟主动传递出一缕讯息：
“持此鳞……见敖广……可保平安……”
是覆海大圣？
杨婵心中震动。这枚鳞片果然是覆海大圣故意留给她的，目的就是让她在必要时与东海龙宫接触。覆海大圣与东海龙王有什么交情？或者说……有什么交易？
来不及细想，龙息已到面前。
她不再犹豫，高举北冥真鳞！
鳞片光芒大盛，化作一道冰蓝色的光幕，将杨婵护在其中。青蓝色的龙息撞在光幕上，竟如泥牛入海，被尽数吸收！更神奇的是，光幕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龙族符文，符文流转，散发出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那是纯血龙族才有的本源威压！
十余条蛟龙齐齐一震，眼中露出惊骇之色，竟不由自主地伏低龙首，发出顺从的低吟。
龙族等级森严，血脉压制远胜修为差距。这枚北冥真鳞中蕴含的，恐怕不是普通龙族的气息，而是……真龙，甚至更高。
“这、这是……”蛟龙首领声音发颤，“四海龙令？不……比龙令更古老……这是……祖龙之息？”
祖龙？
杨婵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祖龙乃是龙族始祖，龙凤初劫时便已陨落，其气息怎会留存至今？覆海大圣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持有蕴含祖龙之息的鳞片？
“持鳞者……可为龙宫贵客。”蛟龙首领态度彻底转变，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圣母既有此鳞，便不是外人。请随我等前往龙宫，龙王必当亲迎。”
杨婵收起北冥真鳞，光幕散去。她看着这些态度大变的蛟龙，心中疑窦丛生，但眼下伤势不容拖延，去龙宫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带路吧。”
“圣母请。”
蛟龙首领低下龙首，示意杨婵登上它的脊背。杨婵也不矫情，轻轻一跃，落在龙颈处。其余蛟龙散开，护卫两侧，朝着深海游去。
潜入海中，景象又是一变。
海水清澈，可见度极高。无数色彩斑斓的鱼群在珊瑚丛中穿梭，体型庞大的海兽远远避开蛟龙队伍，更深处，隐约可见巍峨的水晶宫殿轮廓——那里就是东海龙宫。
越往深处，龙族的气息越浓郁。不时有巡逻的虾兵蟹将经过，见到蛟龙队伍，纷纷行礼避让。杨婵能感觉到，暗中有无数道目光在窥视她，有好奇，有警惕，也有……贪婪。
龙宫并非铁板一块。
半个时辰后，队伍抵达龙宫正门。
那是一座高达千丈的巨型水晶拱门，门柱上盘绕着九条栩栩如生的玉龙，龙目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将方圆百里照得亮如白昼。门前站着两列金甲虾兵，手持长戟，气息肃杀，竟个个都有天仙修为。
“贵客到——！”蛟龙首领仰天长啸。
水晶宫门缓缓打开。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水晶廊道，廊道两侧立着无数持戟的夜叉、蚌女，一直延伸到深处一座巍峨的大殿。大殿金碧辉煌，殿顶镶嵌着无数星辰般的宝石，构成一幅浩瀚的星图。殿中，一条通体金黄、长达千丈的五爪金龙盘踞在玉座上，龙目如日月，正静静地看着从廊道走来的杨婵。
东海龙王，敖广。
杨婵踏入大殿，躬身行礼：“华山杨婵，见过龙王。”
她没有跪拜。身为女娲传人、太乙金仙，自有其骄傲。
敖广也不介意，龙须微动，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免礼。圣母远道而来，又身怀祖龙之息，乃我龙宫贵客。请坐。”
玉座下方，早已设好一张水晶座椅。杨婵依言坐下，立刻有蚌女奉上琼浆玉液。
“圣母伤势不轻。”敖广目光如炬，一眼看穿杨婵状态，“可是与归墟有关？”
“龙王慧眼。”杨婵点头，也不隐瞒，“晚辈在北洲遭归墟侵蚀，虽得佛血调和，却无法根除。此番误入龙陨滩，死气刺激，伤势恐有反复。”
“归墟侵蚀……”敖广沉吟片刻，“此伤确实棘手。便是我龙宫的‘化龙池’，也未必能完全净化归墟之力。”
化龙池，龙族至宝，传说有洗筋伐髓、重塑根基之效。连它都未必能治，可见归墟侵蚀的可怕。
“不过——”敖广话锋一转，“圣母持有祖龙之息鳞片，于我龙族有大恩。本王愿开启‘祖龙殿’，以祖龙遗留的‘龙源’为圣母疗伤。龙源乃祖龙本源所化，至阳至刚，或可克制归墟阴寒。”
祖龙殿？龙源？
杨婵心中一动。这等机缘，怕是龙族核心子弟都难得一见，敖广为何对她如此大方？
“龙王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她谨慎地问，“不知需要晚辈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敖广龙目深邃，缓缓道：“圣母爽快。本王确有一事相求。”
“请讲。”
“圣母可曾听闻，‘龙汉初劫’？”
龙汉初劫，即龙凤初劫，乃洪荒天地第一场无量量劫。龙凤麒麟三族争霸，打得洪荒破碎，最终三族俱损，退出历史舞台。
“略知一二。”
“那圣母可知，祖龙当年并未彻底陨落？”敖广语出惊人，“它的一缕残魂，被镇压在归墟深处。”
杨婵瞳孔一缩。
“归墟侵蚀现世，祖龙残魂亦受影响，开始苏醒。”敖广声音凝重，“若让它彻底醒来，携归墟之力重返洪荒，龙族必将首当其冲，甚至……可能沦为它复苏的祭品。”
“所以龙王希望我……”
“进入归墟，找到祖龙残魂，以你手中的祖龙之息鳞片为引，将其……彻底净化。”敖广一字一顿，“此事凶险，九死一生。但若成功，龙族愿与圣母结永世之盟，龙宫宝库，任君取用。”
杨婵沉默。
她终于明白覆海大圣为何给她这枚鳞片。这不是保命符，而是……任务书。
从她接过鳞片的那一刻起，就已卷入龙族与归墟的因果。
而这一切，恐怕也在秦毅的算计之中。
她抬起头，看着敖广那双深邃的龙目，缓缓开口：
“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