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寨的空地上篝火已渐成余烬,橘红色的光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沉思与迷茫的复杂神情。
喻万春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他们终究是人,就不能把别人不当人!”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喻万春眺望山尖,目光深远;李南风抱刀而立,眉宇间锐气隐现;杨静文拳头紧握,胸口起伏;那些被救出的孩子中年纪稍大的,似乎也听懂了什么,眼神里除了依赖,多了些别的东西。
庆功宴在一种沉静而激昂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散去,各怀心事。
孩子们回去休息,山寨恢复了夜的宁静,只有虫鸣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喻万春独自站在山寨边一块突出的山岩上,眺望着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
夜风微凉,吹动他的衣袂。
江宁之行,江鸽子、那些密信和令牌、训练营的谜团、汉阳王府阴影般的权势……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翻腾。
仅仅救人,够吗?
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根源在哪里?
“先生。”杨静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走过来,与喻万春并肩而立,“大家都睡不着。”
是啊,怎么能睡得着?
当牛做马却猪狗不如,他们最有体会。
喻万春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预料之中的神情,“走吧。”
房间内,油灯挑亮了几盏。
杨五焦躁地踱着步,见喻万春进来,立刻停下,“先生!”其他人也都起身相迎。
喻万春示意大家坐下,自己走到主位,却没有立刻落座,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张面孔。
这些都是经历了生死、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话想说。”喻万春开口,声音平稳却蕴含着力量,“今晚,我们就敞开谈。杨大,你先说,你觉得我们接下来最难的是什么?”
杨大脱口而出,“当然是汉阳王!他是王爷,手握重兵,权倾一方。我们这次捅了马蜂窝,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凭我们这点人手,怎么跟他斗?就算救出一些孩子,他还能抓更多!除非……”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着喻万春,“除非像先生刚才说的,把他,把他代表的那个……那个不把人当人的‘规矩’给掀了!”
“说得对,也不全对。”喻万春示意他坐下,“最难的不是汉阳王一个人,甚至不是皇亲国戚、官僚豪强这个阶层。最难的是让天下大多数人认同并敢于去改变那个‘规矩’,那个‘秩序’。”
陈实读过书,受过苦,也算个读书人,他放下茶杯,缓缓道:
“先生此言,触及根本。”
“自三代以降,尊卑有序,贵贱有别,似是天理循环。”
“君王、贵族、士人、百姓、贱役,各安其分。”
“虽也有地方起事欲推翻过往,然多数时候,此秩序坚若磐石!”
陈实想举几个例子,可是奈何腹中墨水实在没有几滴,继续说道。
“百姓忍饥挨饿,易子而食,往往只怨天灾,或恨贪官,却少有人敢质疑这秩序本身。”
“即便偶有豪杰揭竿,大多也不过是换了坐天下的人,那套尊卑贵贱的‘规矩’,何曾真正变过?”
“陈先生看得透彻。”喻万春接过话头,他走到堂中,仿佛面对的不是这区区数人,而是天下苍生。
“这便是症结所在。咱们走江湖,讲的是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江湖之远,如何抵得过庙堂之高?”
“一个江鸽子,我们还有能力处理;一个翠云阁,我们也能毁。但汉阳王的训练营可能遍布数州,与他勾结的官员可能盘根错节,支持这种‘生意’、认同这种把人当货物、当工具的逻辑的权贵,更是数不胜数!”
“我们救得了一处,救得了处处吗?”
“我们杀得了一个爪牙,杀得尽所有维护这吃人秩序的爪牙吗?”
“不能!”李小北怒吼出声。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沉淀。
“所以,我在想,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我们愤怒的,仅仅是汉阳王的恶行吗?”
“不,我们愤怒的是,为什么他能够如此肆无忌惮?”
“为什么那些孩子像牲口一样被买卖训练而律法难究?”
“为什么百姓辛苦劳作却食不果腹,而豪门之内酒肉腐烂?”
“是因为有汉阳王,更是因为有一个允许、甚至鼓励汉阳王这样行事的‘秩序’!”
“这个秩序告诉人们:人生而有贵贱,某些人的命比另一些人的命更值钱;某些人的欲望可以建立在无数人的血泪之上;‘下等人’的痛苦,在‘上等人’的宏图霸业或奢靡享乐面前,微不足道。”
李南风沉声道,“大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反的,是这整个世道?”
李南风毕竟见地是有的,但对于这种反意,此刻也不确定。
“不是单纯地‘反’。”喻万春摇头,眼神锐利如剑,“是要‘立’!打破旧的,是为了建立新的!”
旧秩序说‘贵贱有别’,新秩序当说‘人命同价’!
“旧秩序说‘弱肉强食’,新秩序当说‘互助共生’!”
“旧秩序视百姓为刍狗、为工具、为资源,新秩序当视每一个‘人’为根本、为目的、为值得尊重和保护的唯一!”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却又感到无比沉重和遥远。
杨静文开口,她疑惑道,“先生,这……这近乎圣人之言,听起来像是书上说的‘大同世界’。可我们一群人,如何能做到?
“历朝历代,谁不想改变世道?可是没有结果啊!”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相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喻万春轻声吟出一首诗。
大家不解其意,但却感受到了诗里面的杀气。
“静文问得好。”喻万春并不回避她的问题,“正因为难,才需要我们去做,也需要我们认清现实,找到路径。我们不是要立刻杀到京城,改天换日,那不现实。
“我们要做的,是从一点一滴开始,像水滴石穿,像星火燎原。”
他走回座位,但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家,“我的想法是,分三步走。”
“这不仅仅是计划,也是我们十贯盟未来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