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学堂声里忆初心
春分的阳光斜斜洒在学堂院子里,老槐树的枝桠投下细碎的光影,落在孩子们搬来的各色坐具上——有孙木匠亲手刨制的木制小方凳,凳面还留着淡淡的木蜡油香;有孩子们自己用河滩石垒的矮凳,石头缝里还嵌着去年的枯草;还有几个粗麻绳编的蒲团,是村里妇女们凑着煤油灯连夜编的,绳结间藏着细密的针脚。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围成个半圆,平日里爱打闹的二柱特意把心爱的桦木水车模型轻轻放在脚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后背挺得像棵小杨树;丫丫把那束金银花放在腿上,用小手轻轻拢着,生怕花瓣被碰落;最矮的小石头干脆踩在块青砖上,怀里的《少年科学画报》被风吹得翻了页,连忙用手按住。
赵卫国走到孙木匠新做的桦木讲台前,台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守土初心”四个隶书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轻轻把军绿色帆布包放在台上,拉链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刺啦”声,立刻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他从包里缓缓掏出那支钢笔,黑色笔身的漆皮在握笔处磨出了一圈黄铜底色,像给笔杆镶了道旧镯子;笔帽上的小坑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却在春日阳光下格外醒目。
“孩子们,”赵卫国的声音在院子里轻轻回荡,他举起钢笔,让每个孩子都能看清,“这是我父亲赵铁山留下的钢笔。他年轻时在东北军当炊事兵,九一八事变那天,部队在长城脚下突围,班长为了掩护他牺牲了,临终前把这支笔塞到他手里,说‘咱当兵的守土,也得让后人知理’。”他握着钢笔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笔帽的小坑,笔尖朝青龙沟的方向一点,眼神里满是郑重,“后来父亲带着战士们守长城,这钢笔就揣在贴胸的口袋里,打了胜仗就借着马灯的光记录战况,饿到发昏时就用笔杆挑着冻硬的窝头啃,硬是在枪林弹雨里把这支笔保存了三十年,最后传给了我。”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槐树叶的沙沙声,连趴在墙头上的老母鸡都忘了咯咯叫。丫丫忘了摆弄怀里的金银花,仰着小脸盯着钢笔,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小石头踮着脚,小脑袋从前面孩子的肩膀缝里探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笔帽上的小坑,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赵叔叔,这小坑是打仗时被子弹崩的吗?是不是特别疼啊?”
赵卫国蹲下身,膝盖在青砖地上轻轻磕了一下,他把钢笔递到孩子们眼前,指尖指着小坑:“不是子弹打的,是在黑风岭的青龙沟弄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微怀念,慢慢说起一九五〇年那个雪夜,“当时一个特务扔了颗手榴弹过来,我身边的小张正忙着给机枪换弹夹,我扑过去把他按在岩石后,胸口的钢笔正好撞在石棱上,就磕出了这个坑。”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紧张的神情,忽然笑了,“当时我以为笔肯定摔断了,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口袋,结果你猜怎么着?笔尖好好的,还能写出字来!”他把钢笔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道清晰的墨痕立刻显现,“你们看,它见过战场的硝烟,听过枪声炮声,现在啊,它更要看着你们好好读书,看着你们长成能守家护院的大人。”
孩子们的惊叹声刚落,赵卫国又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副军用望远镜。深绿色的镜筒上冻裂的细纹像一道道细小的河流,镜身上还留着几点暗红色的印记——那是当年小李趴在雪地里时,沾到的冻硬的血渍,洗了无数次也没完全褪去。
“这是小李叔叔的望远镜,”赵卫国的声音轻了些,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镜筒,“他牺牲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趴在青龙沟的岩石后观察特务动静,镜筒上结着厚厚的冰碴子,他哈着气擦了又擦,连手套都冻在了镜身上。”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焦距,把望远镜先递给前排的二柱:“来,慢慢转这个旋钮,能看见山那边的鹰嘴崖,还能看见溪水里游的小鱼。”
二柱双手捧着望远镜,激动得手都在抖,调好焦距后“哇”地叫出声:“我看见王大爷在溪边挑水!他的水桶晃悠着呢!”孩子们立刻排起队,轮到丫丫时,她特意把金银花放在一旁,双手捧着望远镜,小脸蛋贴在冰凉的镜筒上,看得格外认真。
赵卫国趁机给他们讲起小李:“小李叔叔是河南人,第一次来东北见着雪,高兴得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说‘这雪比俺家的棉花还软’。他总跟我说,等剿完特务,就回河南老家当小学老师,买一箱子望远镜,让村里的娃都能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丫丫刚把望远镜递还给赵卫国,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腿上的金银花掉在地上,三两片嫩黄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努力把话说清楚:“赵叔叔,小李叔叔还没当老师就走了……我们替他学好不好?我每天都背三遍课文,把他没教的书都学会!”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金银花,踮起脚轻轻放在望远镜的镜筒上,小手拢着花瓣像是在盖被子:“这花是早上在山脚下采的,可香了,让小李叔叔闻着香味,就知道我们在好好读书。”
孩子们的眼眶都红了,二柱猛地站起身,把脚边的水车模型抱到讲台上,挺着胸脯大声说:“我这水车能浇学堂的菜园!等秋天收了最大的白菜,我用红绳系着,给小李叔叔的坟上送过去,告诉他我们能自己种粮食了,再也不用吃冻窝头了!”小石头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他画的望远镜:“我要好好学习,以后做能看星星的望远镜,画下来给小李叔叔看!”
赵卫国的喉咙像被山枣核卡住似的发紧,他清了清嗓子,从帆布包最底层掏出那本战地日记。深蓝色的封皮被磨得起了毛边,边角处用细麻绳缝补过,那是妻子当年连夜补的,针脚细密规整。他轻轻翻开日记,纸页已经泛黄,每页都用铅笔标着日期,翻到中间那页时,一片干枯的野菊露了出来——那是小李牺牲后第三天,他在坟前摘的,花瓣虽已呈深黄,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小李叔叔咽气前,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赵卫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他抬手抹了下眼角,指尖沾着的粉笔灰蹭在脸上,“他气息很轻,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老赵,我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想让山里娃能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读书,不用再躲特务,不用再怕枪炮’。”
他把日记转向孩子们,指着那行娟秀的字迹,那是小李在行军间隙写的小诗:“雪落青龙沟,枪寒志未休。他朝春草绿,学子坐堂楼。”阳光照在字迹上,赵卫国的声音渐渐响亮:“你们看!他的愿望真的实现了!你们现在坐的学堂,窗明几净;你们读的课本,是他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你们身边的林老师、许老师,正替他圆着教书的梦啊!”
林晓燕悄悄转身,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脚步轻缓地从灶房端来一杯热茶。粗瓷茶碗上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是去年劳模表彰会发的,里面的金银花茶冒着袅袅热气,是丫丫昨天刚晒干的,汤色清亮,飘着淡淡的清香。
“赵同志,喝口茶顺顺气。”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却格外温和,“孩子们都记着英雄的好呢。上次下雪,二柱带着几个娃去给小李叔叔的坟扫雪,小手冻得通红也不肯歇,说‘英雄不能受冻’。”
赵卫国接过茶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他喝了一口,金银花的清苦混着甘甜在舌尖散开。他定了定神,给孩子们讲起当年的战斗细节,特意绕开了血腥的场面——只说战士们在雪地里埋伏时,老猎人李大爷冒着风雪送来热姜汤;说小张胳膊中弹后,还笑着把最后一块窝头分给伤员;说特务被包围时,是村里的狗蛋儿带着大家抄了后路。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小石头的铅笔在小本子上飞快地画着,把“姜汤”“窝头”都画成了小图标;二柱皱着眉头,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像是在琢磨给水车加个“送姜汤”的装置。
日头升到头顶时,灶房里飘出的甜香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张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端来一碗腌萝卜干,瓷碗裹在棉布里,萝卜干上撒着几粒鲜红的辣椒籽,是她腌了一冬天的“宝贝”;李大爷扛着半袋红薯走进来,红薯表皮还沾着窖里的湿土,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笑道:“这是窖里最甜的一窝,煮着吃能流蜜!”
几个年轻媳妇挎着竹篮进来,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面窝头,黄澄澄的窝头冒着热气,上面还印着手指的纹路。林晓燕和许老师在灶房里忙活,大铁锅烧得通红,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红薯和玉米放进锅里,甜香混着烟火气顺着烟囱飘出来,裹着槐花香漫满了整个院子。
孙老木匠背着工具箱也来了,工具箱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个刚打磨好的枣木牌,“小李英雄之墓”五个隶书字刻得笔锋刚劲,字的边缘还细心地倒了角,避免孩子们碰伤手。
“俺听林老师说娃们总立临时木牌,风一吹就倒,”老木匠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二柱的头,老茧蹭得孩子头发乱晃,“这枣木硬实,能传个几十年。等二柱手艺学好了,再给英雄刻块更大的!”二柱使劲点头,小手攥着老木匠的衣角,眼睛里闪着拜师学艺的光。
孩子们正围着灶台咽口水,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科长披着件沾满尘土的干部服跑进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胸前的口袋都浸湿了。他高举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批文,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赵同志!林老师!经费批下来了!整整两百块!”他把批文往讲台上一拍,红漆印章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局里还跟城里玻璃厂定了货,下个月就送过来,给每个教室装更大的玻璃窗,冬天挡风雪,夏天透阳光!”
他一边喘气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五六张照片,“这是城里实验小学的回信!他们看了咱们寄去的‘黑风岭探索集’,都哭了,说要跟咱们结对子!”照片上的城里孩子穿着整齐的校服,举着“向英雄致敬,与黑风岭伙伴同行”的标语,笑得露出小虎牙。孩子们立刻涌了过去,踮着脚、伸着脖子抢着看,二柱把水车模型举起来垫在脚下,总算看清了照片:“他们的书包真好看!”丫丫拽着林晓燕的衣角:“老师,我们也给他们寄画好不好?画小李叔叔的故事!”
赵建军早已和孩子们混熟了,此刻正蹲在操场角落里,和二柱头挨着头研究水车模型。二柱拿着根小木棍,指着水车的轴眼说:“这里再挖深点,转得就更快了!”赵建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哨子,哨子上还系着根红绳——那是他过生日时父亲给的礼物,平时舍不得给别人碰。
他攥着哨子犹豫了片刻,把红绳往小石头手里一塞:“这个给你,是警察叔叔用的。以后你当小班长,吹哨子集合,大家肯定都听你的!”小石头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哨子,又从标本夹里抽出最珍贵的一片蒲公英绒毛标本,标本用塑料纸封着,上面用红铅笔工工整整写着“英雄后代”四个字。
他双手捧着标本递过去,声音带着郑重:“这个给你,蒲公英能飞到山外面,就像英雄的故事,能传到很远的地方。”赵卫国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手里的粗瓷茶碗已经凉了,心里却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父亲赵铁山临终前说的话:“守土不是守着石头,是守着人心,守着娃们的将来。”此刻看着两个孩子交换礼物的模样,他终于彻底明白,这种守护家国的初心,真的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了每个孩子的心里,正借着春风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