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书房。
烛火摇曳,将杨昭与林文渊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波谲云诡的朝局。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宫墙拐角,隐约可见新调来的侍卫如同雕塑般矗立,无声地彰显着来自甘露殿的监视与压力。
“殿下,陛下近来所为,其意已明。猜忌之芽既生,若任其滋长,恐成参天大树,届时雷霆雨露,皆非我等所能承受。”林文渊声音低沉,带着凝重。他负责影字营,对这股日渐收紧的束缚感,体会最为深刻。
杨昭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那些如同钉子般扎在视野里的侍卫,眼神平静,不见波澜。“宇文述老匹夫,倒是会挑时候。北伐之功未冷,他便急着泼脏水了。”他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功高震主,古来有之。如今殿下手握重兵,开府建制,又深得军心民心,陛下岂能安然高枕?”林文渊分析道,“如今之计,强硬对抗是为不智,只会坐实陛下猜疑。一味辩解亦是徒劳,流言如刀,杀人无形。”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杨昭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
林文渊深吸一口气,吐出四个字:“自污其身。”
杨昭眼中精光一闪,并未打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如今如同美玉无瑕,光芒太盛,反而刺眼。”林文渊解释道,“若殿下主动染上些‘瑕疵’,做出些耽于享乐、不甚明智之举,示敌以弱,或可麻痹陛下与宇文述等人。陛下见殿下‘堕落’,或会觉得殿下终究‘年轻气盛’,易被繁华所迷,野心或可稍减,警惕之心亦会放松。此乃以退为进,暂避锋芒之策。”
杨昭沉吟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有意思。具体该如何做?”
“其一,大兴土木。”林文渊显然已深思熟虑,“陛下赐建天策府,殿下可借此大做文章。不再局限于规制内的建筑,可命人四处搜罗奇石、异木、名花,不惜重金,运回长安,将天策府修建得极尽奢华,甚至可超出亲王规制,惹人非议。殿下可时常亲临工地,指手画脚,表现出对此事的浓厚‘兴趣’乃至‘沉迷’。”
“其二,沉溺美色。”林文渊继续道,“陛下之前赏赐的美人,殿下可挑选几个姿色最艳、最擅歌舞者,公然纳之,并时常携其游宴、听曲、观赏歌舞,做出流连忘返之态。甚至可故意传出一些‘太子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之类的风流韵事。”
“其三,疏远贤才。”林文渊压低声音,“对天策府中那些真正有才干的寒士、武将,可表面疏远,减少公开召见。反而多与一些只会吟风弄月、夸夸其谈的清客文人往来,给人以亲小人、远贤臣的错觉。”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一个原本英明神武、锐意进取的太子形象,将迅速向一个“骤登高位、得意忘形、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转变。
杨昭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计策堪称狠辣,是对他个人声誉的极大牺牲。但无疑,这是目前破局最有效、也最安全的方法。
“善!”杨昭最终点头,“便依此计而行。文渊,具体事宜,由你暗中安排调度,务必做得‘自然’,让该看到的人看到,该听到的人听到。”
“属下明白!”
计划既定,东宫与天策府的风气,几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因北伐大胜而愈发严谨、励精图治的太子,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
天策府的建筑工程陡然加速,并且规模远超预期。来自江南的太湖石、岭南的珍稀木材、西域的琉璃瓦……各种昂贵物料,被一车车络绎不绝地运入正在扩建的天策府工地。杨昭几乎每日都要亲临,对着图纸和工头指指点点,对一块石头的摆放、一根梁木的雕花都“斤斤计较”,甚至为了寻找一块合心意的“镇府奇石”,不惜派人远赴泰山,耗费巨资。朝中御史闻风,已有多人准备上奏弹劾其“奢靡逾制”。
东宫内,丝竹管弦之声日渐频繁。杨广赏赐的那几位美人,尤其是擅跳胡旋舞的西域胡姬和精通琵琶的江南佳丽,陡然得宠。杨昭时常在宫中设宴,与这些美人饮酒作乐,观赏歌舞至深夜。甚至有一次,他为了给那位胡姬凑齐一套完整的西域宝石头面,动用了东宫府库的大笔钱财,此事被“不经意”地传了出去,引得朝野暗中议论纷纷,皆言太子如今耽于美色,不堪大用。
以往时常被召见议事的李靖、以及一些新投靠的寒门才俊,发现太子召见他们的次数明显减少。反而是一些善于奉承、诗文华丽却无实学的文人,成了东宫的座上宾。太子与他们谈玄论道,品评书画,却对军国大事似乎兴趣缺缺。
这些变化,自然一丝不落地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杨广的耳中。
起初,杨广是震怒的。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竟然如此不堪?但在宇文述等人“果然如此”、“年轻人骤然得志,把持不住也是常情”的看似劝解、实则坐实的言辞下,杨广的怒气渐渐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是失望,但奇怪的是,那深重的猜忌,反而因此消散了不少。
“看来,昭儿终究是年轻啊……”甘露殿内,杨广对心腹宦官叹息道,“立了些功劳,便有些忘乎所以了。也罢,让他尝尝这富贵权势的滋味,摔个跟头,或许才能更稳重些。”
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省对东宫用度的审查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了。一个沉迷享乐、自毁长城的太子,总比一个深藏不露、野心勃勃的太子,更让他安心。
宇文述府邸。
“父亲,太子如今这般行事,岂不是自掘坟墓?”宇文智及兴奋地说道。
宇文述老谋深算地笑了笑:“未必是坟墓,但至少是泥潭。他越是如此,陛下便越不会将他视为威胁。我等正好可趁此机会,进一步巩固势力。不过……也不能让他太舒服了,那些弹劾他奢靡逾制的奏章,该上还是要上,火上浇点油嘛。”
与此同时,终南山主寨,以及龙门、斜谷等分寨的一切,都在李靖等人的主持下,按照既定计划,更加隐秘而高效地运转着。燧发枪的研发进入了关键阶段,军队的训练从未松懈,商业网络仍在扩张,情报系统运转如常。
东宫内的“腐化”景象,与终南山中的“励精图治”,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杨昭坐在东宫偏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声,面前摊开的却是一份关于陇关寨最新送来的战马培育报告。他脸上没有任何沉溺享乐的迷醉,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自污其身,以蔽鹰犬之目……”他低声自语,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这杯中的苦涩,远不及他心中所承受的万一。但他知道,这是通往那个位置,必须付出的代价。
扮猪吃虎,方能行稳致远。这盘棋,还在按他的节奏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