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十岁生辰前夜,茶铺的屋檐结了一层霜。
那不是霜,是神魂凝固的碎屑——怨之胎在第十五块碎片里胎动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撞击都让有情之印的十六道微光同时震颤,震颤的余波渗入现实,将方圆百里的因果线冻成冰凌。
苏瑶端着空茶杯,站在檐下接那霜屑。霜落在她掌心,化作黑血,那是怨念入骨的症状。她面色如常,将黑血泼入炉中,看着它被茶汤煮沸,蒸发成一缕苦涩的白雾。
又严重了。云舒在她身后,魂体已透明到能看清屋内的陈设。
不碍事。苏瑶转身,冲他笑,苦尽,甘才来。
这话她说得轻松,可云舒看得见——她腕间血痕已从淡红转为暗紫,像一道勒进神魂的锁链。每夜他为她擦有情之泪时,都能感觉到那锁链在收紧,将她的轮回本源一点点绞碎。
瑶瑶,他伸手想握她腕,却穿了过去,在虚空中攥紧拳,如果我们当初没要云归……
那现在就没有人能压制怨之胎。她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旧寂主崩解时,你封印的不只是怨念,是它十万年来积攒的不甘心
不甘心被你以有情之道击败,不甘心寂主之心被一个婴儿继承。
所以它要胎动,要借云归觉醒时最弱的一瞬,夺舍重生。
她抬眸,看向摇篮的方向:而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在那一刻……
胎死腹中。
摇篮里,云归没睡。
他睁着眼,瞳孔深处十六道微光如星辰流转。他能自己识海深处的有情之印,那印由十六块碎片熔铸而成,边缘却缠着一层漆黑的膜——那是怨之胎的封印,如今薄得像纸。
他也能第十五块碎片内,那团蜷缩的怨念,正模仿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要出来吗?云归用意念问它。
怨念在封印内嘶鸣:「我要你的身,你的印,你的道——」
可我爹说,云归打断它,声音带着十岁少年的清亮,道不是抢来的,是自己走的。
怨念狂笑:「你爹?他连抱你都做不到!」
云归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道:那又怎样?
他护着娘,娘护着我,我护着他。
我们一家三口,隔着,隔着,隔着,可我们彼此记得。
你记得谁?
怨念的笑声,戛然而止。
它记得谁?
它记得玄斛那句,记得云澈的陨落,记得云烬的背叛,记得旧寂主的崩解……
可那些记得,都是,不是。
它从诞生起,就注定了——
无人护,无人等,无人记得。
所以它才要夺舍,要重生,要成有情之君。
可它忘了,二字,从来不是抢来的。
是被记住的。
被遗忘领域内,月白守着云烬与玄斛的茧。
少年云烬跪在茧前,每日摘第一片叶,煮第一杯茶,茶凉了,便倒进土里,喂给茧。
哥说,茶凉了,人心就不能凉。他喃喃,像在背书,所以我要让师父的心,一直热着。
月白看着他,忽然问:烬儿,你恨你哥吗?
云烬歪头,空洞的眼眶里一片迷茫:恨……是什么?
月白语塞。
是啊,恨是什么?
对云烬而言,他的人生从七八岁开始,之前的怨恨恐惧,都被「烬之净」洗成了白纸。
所以他才能煮出最干净的茶,才能用最纯粹的魂,养师父的茧。
那你……记得你哥吗?月白换了个问法。
记得。云烬点头,他是我哥,我等他回家。
他说,喝完我煮的茶,就回家。
话音落,茧内传来微弱的震动。
玄斛的神魂,在茧中轻叹:烬儿……
师父!少年扑上去,您醒了?
我醒了。玄斛声音在领域内回荡,因你的茶,太苦。
苦到让我记起,我徒儿当年,也是这般等我回家。
茧,裂开了。
茶铺内,霜屑越落越厚。
苏瑶接不住,任它堆积在脚边,竟没过脚踝。她的身形开始透明化——不是被遗忘,是神魂承载不住怨之胎的胎动余波,正在被同化。
瑶瑶!云舒想扶她,却无能为力。
别慌。她靠着他半透明的魂体,像靠着风,我若化了,便去陪师尊。
她在茧里,应该很寂寞。
胡说。云舒声音发狠,你若化了,我便让这宇宙海,再没有一个!
他竟主动引动第十五块碎片内的怨之胎,将它从封印里拽出,强行拖入自己魂体。
云舒!你疯了!月白的声音从领域内传来,带着撕裂的痛,它会夺舍你!
那就让它夺。云舒咧嘴笑,魂体被怨念侵蚀,从半透明转为灰黑,我魂体本就无形,它要,给它便是。
可它夺了我,就等于夺了有情之印的十六块碎片。
夺了十六块,就等于夺了云归的道基。
云归的道基若毁,子之恕会立刻反噬——
它会记住,它爹是因它而死的。
怨之胎在云舒魂体内疯狂撕咬,却在触及「子之恕」时,被烫得缩回。
它想起了云归那句话:
你记得谁?
它谁都不记得。
所以它抢来的,终究是假的。
云舒趁它退缩,将三色印记狠狠压下,竟将怨之胎炼化,融入第十五块碎片。
碎片从「怨之锚」,转为「怨之锁」。
锁链成形,自动飞入宇宙海深处,将那些四散的怨念,尽数拖回,锁入其中。
旧寂主的最后后手,被云舒以身为饵,破了。
可代价是——
他魂体崩裂,每一道裂痕里,都渗出黑血。
云舒!苏瑶接住他,魂体穿过她臂弯,她却像抱住了全世界,你混蛋!
他笑,所以,罚我一辈子……
煮茶给你喝。
话音落,他彻底昏迷。
云归十岁生辰,终于到了。
他睁开眼,瞳孔深处十六道微光汇聚,化作有情之印。
他爬下摇篮,走到父母身边,小手按在云舒崩裂的魂体上,轻声道:
爹,娘,该回家了。
家里有茶,有暖,有……
他张口,将那枚完整的幽冥印吐出,印在半空旋转,竟将云舒的魂体碎片,一片片吸回。
苏瑶怔怔看着:这……这是……
徒之承玄斛的声音在领域内响起,带着笑意,徒儿承接师父的债,儿子承接老子的伤。
云归,从今日起,你便是……
新的调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