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喑城的灯火还在夜空里摇晃,像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楚昭明却闭了眼,盘坐在地底最深处的“心之阵眼”。
掌心的金纹烫得发烫,与秦般若那边传来的震动同频共振,一下下叩着他的骨血。
“《盗梦空间》说‘最深的潜意识,藏在梦的尽头’。”他喉间溢出轻笑,指腹摩挲过胸口那道旧疤——那是十二岁时为救濒死的青禾,被神裔刺出的伤。
此刻旧疤下的皮肤正泛着暖光,“可今天,我不是去做梦。”他忽然睁开眼,黑瞳里翻涌着金浪,“是去清算。”
指尖划破胸口的瞬间,痛意像小蛇钻进来。
他却笑得更肆意,任那滴裹着橙红火焰的“人道火种”坠入识海。
火种落地的刹那,识海深处传来轰鸣,像古钟被人重重撞响。
“你们说我是残次品?”他望着识海中央裂开的黑洞,声音裹着风灌进去,“那我就去你们的尽头,看看‘完美’到底长什么样。”
意识坠入黑暗的刹那,他听见地底传来秦般若的心跳——比任何神谕都清晰的鼓点。
第七层的记忆回廊比他想象中更冷。
倒悬的青铜柱上刻满名字,有些他认得,是永喑城老茶馆的说书人,是南江渔船上的渔婆;更多他不认得,名字边缘泛着淡金,像被某种力量强行抹除过。
地面是流动的血色镜面,倒映着他的影子,却比他更苍白,更破碎。
“哥哥……”
细微的抽噎从角落传来。
楚昭明转身,见回声童子正蜷缩在青铜柱下,膝盖抵着下巴,后背微微发颤。
那是他被删除的童年记忆具象化的模样,穿的还是七岁时的粗布短打,袖口磨破的毛边还沾着泥。
“别丢下我……”童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揉皱的纸团,“那天你按启动键时,我躲在谷仓草堆里,听见阿爹喊‘昭明快跑’,听见阿娘的镯子碎在青石板上……”
楚昭明蹲下身,掌心覆上童子冰凉的额头。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颤抖透过掌心传来,像揣了只受了惊的麻雀。
“我没丢下你。”他轻声说,指腹抹过童子脸上的泪痕,“我是你不敢哭出来的那部分。”
童子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道金光。
那光太亮,刺得楚昭明眯起眼,再睁眼时,童子已化作一道银白的记忆流,涌入他眉心。
剧痛如潮水漫过,他踉跄着扶住青铜柱,柱身的刻痕突然活过来,在他眼前拼凑出画面——
七岁的小楚昭明站在“静默令”启动台前,手心里全是汗。
谷外的神裔铁骑已经碾碎了第一道木栅,阿爹被长枪挑翻在地,阿娘的银镯滚到他脚边,还沾着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童稚的颤抖:“对不起……”
“滴。”
启动键按下的瞬间,整个村落的声音被抽走。
阿爹的喘息,阿娘的尖叫,雏鸟的啁啾,泉水的叮咚——全成了哑剧里的口型。
小楚昭明跪在地上,把阿娘的镯子塞进怀里,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够了。”楚昭明捂住太阳穴,记忆流戛然而止。
他抬头时,青铜柱上的名字突然亮了起来,每一盏光都在说“我们记得”。
“楚昭明。”
机械音像冰锥扎进耳膜。
楚昭明转身,见5号复制体正立于倒悬神殿的高台之上。
对方穿着与他相同的玄色劲装,却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胸口的机械心泛着冷白的光,“你每一次为情所痛,都是对进化的背叛。”他抬手,神律锁链从地面窜起,缠绕成矛,“我已剥离情感,成为纯粹逻辑体——这才是‘真我’。”
楚昭明抹了把脸,指腹上还沾着记忆里的泪。
他忽然笑了,笑声撞在青铜柱上,惊起一片回音:“《新世纪福音战士》说‘人心的壁垒比At力场还厚’——可你连痛都不懂,凭什么谈‘真我’?”他伸手扯开衣襟,露出左胸那团跳动的橙红火苗,“看看这个。”他指尖轻点心火,火苗腾地窜高三寸,“我的不完美,我的痛,我的舍不得——”他望着5号复制体机械心的冷光,“正是我活着的证明。”
神律锁链的矛尖突然震颤。
5号复制体的瞳孔闪过一丝裂痕,像块碎了的玻璃。
地面的血色镜面突然泛起涟漪。
楚昭明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发现倒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虚空中凝聚——像个人形,却被雾裹着,只露出半截持沙漏的手。
“七印归心……”
极轻的呢喃混在青铜柱的回音里。
楚昭明皱眉,刚要细听,镜面的涟漪突然暴涨,将他的意识重新拽入黑暗。
离开前最后一刻,他听见秦般若的声音,裹着震动从地底最深处传来:“昭明,我在第七印等你。”青铜柱的回音还在记忆回廊里打着旋儿,楚昭明的意识刚从镜面涟漪中稳住身形,便见一道金光自虚空深处漫开。
那光不似神裔的冷冽,倒像极了永喑城老茶铺里,阿婆用棉纸包着的桂花糖在火上烤化时,腾起的甜暖雾气。
金雾散尽处,立着位金瞳老者,银须垂至腰际,手中沙漏的玻璃罩裂着蛛网纹,漏下的沙粒却是星火模样。
“七印归心,非为成神,乃为破晓。”老者声音如古钟震颤,震得青铜柱上的名字都跟着发亮,“你若想通过质询,须直面‘命运之矛’——它不刺肉体,只穿灵魂。”
话音未落,天穹传来金铁交鸣。
楚昭明抬头,便见两柄长矛破云而下:一柄黑如深渊,矛身刻着“牺牲她”三个血字;一柄金若朝阳,纹路里浮着“成全你”的光痕。
风卷着矛尖的气劲刮过他面门,带起几缕碎发——这哪是矛?
分明是两把悬在他心尖的刀。
秦般若的影子突然在虚空中浮现。
她还是那身月白裙裾,发间插着他去年在南江捡的贝壳簪子,可此刻裙角浸透暗血,额角的伤正往下淌着淡金的光。
那是她第七次为他承接代价时留下的痕。
楚昭明喉头发紧,指尖不受控地去够她的方向,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选吧。”老者的沙漏突然倒转,沙粒逆流成河,“做神选之子,你能活,她能活,永喑城能活——代价是你从此成为没有心的提线木偶;做个会痛的人......”他指节叩了叩心口,“你会痛,她会痛,可这痛,会烧穿所有写好的剧本。”
楚昭明的目光扫过黑矛上“牺牲她”的刻痕。
十二岁救青禾时的刺痛突然涌上来,那时他以为只要自己痛,就能替别人挡下苦难;后来秦般若第一次替他承接代价,他攥着她染血的手发誓“下不为例”,可第七次代价转移时,她笑着说“昭明,痛比麻木好”。
记忆像走马灯,最后定格在三天前的雨夜——她蹲在檐下替他裹伤,水珠顺着发梢滴在他手背上,“你总说我在护着你,可你每次为了百姓红着眼眶往前冲时......”她突然笑了,“我才是被护着的那个。”
黑矛的寒气裹着神律锁链缠上他脚踝。
楚昭明却笑了,笑声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神选之子?
他们要的是不会痛的复制品。“他望着幻影中秦般若染血的裙角,喉结动了动,”可我楚昭明,要的是会替我擦眼泪、会骂我不要命、会在我忘记时替我记住所有重要事的......“他深吸一口气,声线稳得像钉进石头里的钉子,”秦般若。“
双矛同时贯入胸膛的刹那,楚昭明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
黑矛的寒意从心脏往四肢窜,金矛的灼热却顺着血脉往上涌,两种力量在体内撕扯,倒比十二岁那道伤痛上百倍。
可他盯着秦般若幻影中逐渐模糊的眉眼,竟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这一次,痛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双体濒死,判定为失败。”系统的机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楚昭明眼前发黑,意识却突然被拽入另一片混沌。
他看见秦般若的前世:她是巫女,在祭台上替他挡下神罚,血溅在他亲手铸的青铜鼎上;他是君王,抱着她的尸体屠了整座神宫,剑刃上的血滴进护城河,染红了十里桃花。
七世轮回,她总在他怀里闭眼,他总在她墓前疯魔。
最后一世,他跪在她坟前,手里攥着半块贝壳簪子——和三天前她发间那支,纹路分毫不差。
“够了。”楚昭明哑着嗓子低吼。
他感觉秦般若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温温热热的,带着活人该有的温度。
睁眼时,她正站在轮回迷雾里,眼角还沾着前世的血,却笑得像永喑城春天里第一朵开的桃花:“昭明,这次......换我选你。”
心火在识海轰然炸裂。
那是十二岁救青禾时埋下的火种,是与秦般若第一次并肩作战时窜起的暖光,是平民们举着灯喊“我们信你”时浇下的热油——此刻全化作星河倒灌的光,将轮回迷雾烧出个窟窿。
回声童子的身影从光里飘出来,这回他没哭,反而仰着小脸笑:“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说着扑进楚昭明怀里,化作一道银流钻进他心口。
空间骤然扭曲。
楚昭明听见金瞳老者的叹息混着裂帛声:“七印归心......这不在任何推演之中。”他低头,看见贯穿自己胸膛的双矛正在崩裂,黑矛的神律锁链滋滋冒着青烟,金矛的光痕却融进他皮肤,在胸口烙下七重金环。
秦般若的身影突然变得清晰,她胸前插着半截神律之矛,脸色白得像雪,可指尖还在轻轻动,似乎想替他擦去嘴角的血。
“我不是你们的复制品!”楚昭明嘶吼着反手攥住刺穿秦般若的矛杆。
神律锁链割得他掌心血肉翻卷,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咬着牙猛地一折——矛尖断裂的脆响惊得记忆回廊的青铜柱都晃了晃。
玄穹传来暴怒的轰鸣,天幕裂开蛛网似的裂痕,漏下的天光里竟裹着碎星。
金瞳老者站在裂痕边缘,残沙漏里的星火突然全涌了出来,在楚昭明周围织成光茧:“破晓将至——你,准备好了吗?”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楚昭明听见秦般若的心跳。
那声音比任何神谕都清晰,一下,两下,和他的心跳撞在一起,像面战鼓,正擂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属于活人的节奏。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掌心发烫,有什么纹路正在皮肤下生长,一重又一重,像极了永喑城的百姓举着灯时,光河尽头那轮将升未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