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破庙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我站在林边,手还按在剑柄上,盯着那道背影。他跪在供桌前,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在那里许多年。
我没有再往前走。
袖子里的卷轴还在,边缘已经被我的手指磨得起毛。我知道自己该回天宫,云禾还在等消息,可脚却像生了根。刚才那一阵法波动不是偶然,隔尘障不会自己亮起,有人进去了,或者刚出来。
而那块布,是南荒人穿的。
三年前那一战,翼族村落被烧成灰,活着的人逃进深山,靠采药为生。那种草药味我闻过,在边境的难民营里,一个老妇人熬给受伤的孩子喝,苦得呛人。
我转身离开林子,腾空而起时灵力有些不稳。轩辕剑在鞘中轻颤了一下,像是提醒我别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查一个隐居者,而是找到云禾。
她把卷轴交给我,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了出来。
天宫灯火通明,内廷偏殿大多熄了灯。我落在一处屋檐上,借着夜色掩住身形,开始往西边走。云禾是宫女,住的地方应在下人房区,靠近冷宫一带。我记起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不浓,混着一点皂角的味道,像是自己洗衣时留下的。
走到一条长廊尽头,我停下脚步。
前面传来说话声。
“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是个男声,语气轻慢,“一个贬下来的小姐,装什么清高?”
我没出声,贴着墙根靠近。
偏殿的门半开着,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我从窗缝看进去,云禾站在屋子中央,手腕被人拽着,对面是个穿天族将领服饰的男人。他比她高出半个头,一只手抓得紧,另一只手想去碰她的脸。
云禾侧头躲开。
“那卷轴是你拿出去的吧?”男人冷笑,“你以为藏得好?我能找到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今日你若顺从,我替你在天帝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调去暖阁当差。不然……北荒矿洞缺人挖灵石,你这样的身子,活不过三天。”
她说:“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把真相抄了一遍。”
“真相?”男人嗤笑,“天族统领三界,用点灵脉算什么大事?你们这些旁支血脉,整天想着翻旧账,真是不知死活。”
我推开门。
屋里两人同时转头。
云禾看见是我,眼睛动了一下,没说话。将领皱眉打量我,手还没松开她。
我走进去,站到他们中间,伸手将云禾拉到身后。
“她是我的朋友。”我说。
将领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司音上仙?你不是被关在天牢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不需要待在里面。”
他脸色变了变,仍不肯退让。“你护她做什么?一个犯了罪的侍女,连身份都被削了,你还当她是贵客?”
我抬起手,轩辕剑出鞘三寸。
金光划过屋子,灯焰猛地一跳。
剑气扫过去,他腰间的佩刀直接飞出去,撞在墙上断成两截。人也被震得后退几步,撞到桌角才停下。
他捂着手臂站起来,眼神凶狠。“你敢对我动手?我可是天将!”
“你现在只是个欺负宫女的废物。”我看着他,“再靠近她一步,我不只会断你的刀。”
他咬着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临出门时甩下一句:“你们等着,这事没完。”
门被踢上。
屋里安静下来。
云禾站在我身后,呼吸有点急。我回头看她,发现她低着头,手指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你没事吧?”我问。
她摇摇头,声音很轻。“谢谢你……上仙。”
“别叫我上仙。”我说,“我今天在昆仑虚问过墨渊了,他也看过那份卷轴。但他选择不管。”
她抬起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所以现在,只能我们来管。”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过了几秒,才开口:“其实我……”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人,是巡夜的金甲卫,正从主道往这边来。灯笼的光已经照进院子,映在窗纸上。
我拉她往后退,低声说:“先走。”
她点头,跟着我从后门出去。
我们穿过一条窄巷,绕到回廊底下。这里没有灯,柱子投下大片暗影。我放慢脚步,听外面的脚步声远去。
“他们不会这么晚巡逻到这里。”我压低声音,“除非有人报信。”
“是他。”她说,“那个将领认得我父亲的字迹,他知道我母亲当年就是记录官,负责整理灵脉图录。我抄卷轴时用了同样的格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你早就在危险中。”
她点点头。“但我不能不说。那些孩子吸不到灵气,骨头都长不起来。我在南荒见过他们,六岁的孩子只有三岁那么高,走路一瘸一拐。他们不是懒,也不是命不好,是被人活活抽干了根。”
我看着她。
月光从廊顶缝隙漏下来,照在她脸上。她眼角有一点细小的伤疤,不明显,像是小时候留下的。
“你不是普通宫女。”我说。
她没否认。
“我父亲是天族旁支,职位不高,但能接触典籍。母亲是记录官,负责归档灵脉变动。十年前,她发现第九条主脉被截断,留下证据想上报,第二天就被说成失足坠崖。我看到她的遗物,里面有一页残图,和后来官方记录对不上。我花了三年,一点点核对,才把整件事拼出来。”
“所以你抄了卷轴,冒险送到天牢。”
“我知道你会相信。”她看着我,“因为你曾在边境救下一个偷果子的孩子。别人说他是贼,你说他只是饿。”
我记起来了。那是个翼族男孩,瘦得只剩皮包骨,被抓时手里攥着一颗青果。守卫要打断他的手,我拦了下来。
原来她都知道。
“你一直在观察我?”
“我在等一个人。”她说,“一个愿意低头看地上的人。”
外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我正想说话,远处又传来一阵响动。这次是东边,像是有人在敲钟,但不是整点报时的钟声,节奏乱,一下重一下轻。
“那是警讯钟。”她脸色变了,“有人闯入禁地。”
我立刻想到破庙里的那道屏障。
“隔尘障亮了。”我说,“有人进去了,或者刚出来。”
她看向我,眼神变了。“你说什么?”
“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的。林子里有阵法波动,地上还有南荒人穿的粗麻布,沾着治伤的药。”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那种药……只有南荒西谷的老医者会配。他姓叶,是我母亲的师兄。”
“你认识他?”
“他救过我。”她声音有点抖,“母亲死后,我逃出天宫,差点死在山里。是他收留了我半年,教我认药、治伤,后来我才混进宫里当侍女,想办法查真相。”
我看着她。
原来她早就离开了天族,去过南荒,活在最底层的人中间。她不是单纯递出一份卷轴,她是把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受的一切,全都背了过来。
“所以你不怕死。”我说。
“我怕。”她摇头,“但我更怕闭嘴。”
远处钟声停了。
我们都没动。
风吹过回廊,带起一阵尘土。我摸了摸袖子里的卷轴,它还在,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先离开这里。”我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说话。”
我们沿着回廊往西北走。那里有一处废弃的亭台,靠近花园角落,平日没人去。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
“等等。”
“怎么了?”
她盯着前方一根柱子。
柱脚处,有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掉的血。旁边还有一小片碎布,颜色很深,不是宫人穿的。
她蹲下去,伸手碰了碰那块布。
“这不是新留下的。”她说,“至少两天前。”
“有人来过。”
“而且受了伤。”她抬头看我,“会不会是……从林子里出来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