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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都市言情 > 父亲的老烟斗 > 第231章 老烟斗之疯与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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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斗之疯与癫

老周的铁皮烟袋锅子,挂在矿上工棚床头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钩上,三十年没换过地方。烟袋的铁皮被岁月磨出一层温润的包浆,袋底凝结的那层黑褐烟斗汁,硬得像块浸了油的铁疙瘩——是他在井下挖煤的日日夜夜里,一斗一斗旱烟攒下的烟火气,也是后来他从清醒跌进混沌,唯一攥得紧、认得出的念想。

年轻时的老周,是红岭矿出了名的硬汉子。一米八的个头,肩膀宽得能扛两袋百斤重的煤,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似的凸起,握起矿镐来虎虎生风。下井前的班前会上,他总爱靠在墙角,摸出那只铁皮烟袋,往烟碗里摁满旱烟丝,火柴一划,橘红色的火苗映着他黝黑的脸,烟圈慢悠悠飘在满是煤尘的空气里,呛得新来的年轻矿工直咳嗽,他却咧着嘴笑:“小子,多呛两回就习惯了,下井得靠这口烟提神,不然困劲上来,容易出事。”

那时候的老周,日子虽苦,却透着股实诚的暖。妻子秀兰是邻村的姑娘,当年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嫁给了在矿上挖煤的老周。他们的婚房就是矿上分配的单间工棚,墙皮斑驳,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可秀兰从不抱怨。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给老周准备早饭,玉米糊糊里卧个鸡蛋,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营养;老周下井前,她总会帮他把烟袋装满烟丝,再把烟袋锅子擦得锃亮,递到他手里:“注意安全,我等你升井。”

老周每次升井,不管多晚,工棚的灯总亮着。秀兰会守在门口,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看见他回来,先帮他拂掉身上的煤屑,再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老周捧着碗,呼噜噜吃着,秀兰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眼里满是笑意。有次老周喝了点酒,摸着秀兰的头发说:“秀兰,等我再干几年,攒够了钱,就带你离开这儿,在镇上盖个带院儿的房子,种点蔬菜,养几只鸡,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秀兰笑着点头,把他的烟袋收起来,仔细擦干净:“我不委屈,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矿上的日子,就在老周的烟袋和秀兰的等待里,一天天过着。老周的烟袋锅子,袋底的烟斗汁越积越厚,从浅褐变成深褐,最后成了近乎黑色的硬块。他常跟工友们炫耀:“你们看我这烟袋,可是个宝贝,里面装着我跟秀兰的日子呢,越陈越有滋味。”工友们都笑他,说他是被秀兰宠坏了,可眼里却满是羡慕——在这苦哈哈的矿上,能有这样一份牵挂,是比什么都珍贵的。

变故是在那年冬天来的,来得猝不及防。那天老周跟往常一样,带着班组的五个兄弟下井,准备开采三号煤层。下井前,他还跟秀兰说:“今天活儿不多,估计早早就回来了,你晚上炖点白菜粉条,咱喝点小酒。”秀兰笑着答应,帮他把烟袋装好,目送他走进井口。

可谁也没想到,下午三点多,井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响——三号煤层发生了透水事故。水流像猛兽一样,瞬间淹没了工作面,老周和五个兄弟被困在了井下。矿上的警报声划破了矿区的宁静,秀兰听到消息时,正在灶台前炖白菜,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疯了似的往井口跑,只见井口围满了人,救援队的人正忙着往井下抽水,矿长脸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嘴里不停地说着“尽力救,一定要尽力救”。

秀兰在井口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第四天早上,救援队终于从井下救出了人——是老周,他被水流冲到了一个狭窄的巷道里,腿被石头砸断了,人也奄奄一息。可另外五个兄弟,却永远留在了井下,连尸体都没找到。

老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满了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他醒过来后,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眼神空洞得吓人。秀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泪不停地掉:“老周,你说话啊,你别吓我,你还有我呢……”可老周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秀兰把那只铁皮烟袋锅子递到他手里,老周的手指突然动了动。他僵硬地抬起手,握住烟袋,指腹蹭过袋底那层坚硬的烟斗汁,像是突然被唤醒了似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的声音,接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滚落下来。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老张……老李……他们还在下面……还在下面……”

从医院出来后,老周就变了。他不再下井,也不再跟秀兰说话,每天抱着那只铁皮烟袋锅子,在矿上的废墟里转来转去。曾经那个爽朗爱笑的硬汉子,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满是混沌。矿上的工棚拆了一部分,只剩下几间破旧的屋子,还有被水淹没后废弃的井口,荒草丛生,透着股凄凉。

老周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那个废弃的井口。他常常蹲在井口边的石头上,一坐就是一天,烟袋锅子放在腿上,手指反复摩挲着袋底的烟斗汁,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巷道大喊:“老张!老李!该升井吃饭了!秀兰炖了白菜粉条!”声音在空荡的矿道里回荡,带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酸。

秀兰怕他出事,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走,她就默默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件外套,怕他着凉;他蹲在井口边,她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陪着他一起沉默。有次下大雨,老周依旧要去井口,秀兰劝他:“老周,下雨了,咱明天再去好不好?”可老周像是没听见,径直往井口走。秀兰没办法,只能撑着伞,跟在他后面。雨水打湿了老周的衣服,他却浑然不觉,依旧蹲在井口边,抱着烟袋,盯着黑漆漆的井口发呆。

还有一次,老周突然疯了似的往废弃的矿道里冲,嘴里大喊着:“水来了!快跑!救他们!我要去救他们!”秀兰吓坏了,拼命拉住他的胳膊,可老周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就把她推开了。秀兰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她看着老周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掉:“老周!你醒醒!他们已经不在了!你别这样!”

老周没回头,依旧往矿道里冲。就在这时,他怀里的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袋底的烟斗汁磕掉了一块,滚落在泥土里。老周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看着地上的烟袋,然后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捡着烟斗汁的碎片,嘴里嘟囔着:“这是我的……是我的……不能丢……”秀兰走过去,帮他一起捡,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只是专注地捡着那些碎片。

从那以后,矿上的人都叫老周“疯周”。孩子们看见他,会远远地扔石头,嘴里喊着“疯子”“傻子”;大人们看见他,要么赶紧躲开,要么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走开。只有秀兰,还像以前那样,对他不离不弃。每天早上,她依旧会给老周的烟袋锅里装烟丝,虽然他很少抽;每天晚上,她依旧会给老周洗衣做饭,虽然他常常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盯着烟袋发呆。

有年春节,秀兰的弟弟从外地回来,看到老周的样子,又看着姐姐憔悴的脸庞,忍不住劝她:“姐,你跟他离婚吧,你才四十多岁,还年轻,别在他身上耗一辈子了,不值得。”秀兰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老周的烟袋锅里装了点新晒的旱烟丝,点上火,递到他手里。老周吸了一口,烟圈飘在屋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然后,他突然看着秀兰,说了句:“今天的烟丝,好抽。”

秀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么多年,这是老周疯癫后,第一次跟她说正经话。她知道,老周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不愿意醒过来,不愿意面对兄弟们逝去的现实。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装。”

从那以后,老周偶尔会清醒一会儿。有次秀兰在院子里劈柴,累得直喘气,老周突然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斧头,虽然劈得歪歪扭扭,甚至差点砍到自己的脚,可他却很认真。秀兰站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眼里满是欣慰。还有次,秀兰在厨房做饭,不小心把盐罐碰倒了,盐撒了一地。老周听到声音,走进厨房,蹲下来,帮她一起捡盐,嘴里念叨着“慢点,别着急”。

可大多数时候,老周还是疯癫的。他依旧会抱着烟袋锅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坐着,看见路过的人,就拉住人家的胳膊,问:“你看见老张他们了吗?他们还在井下,我要救他们……”人家无奈地摇摇头,挣脱他的手走开,他却还在原地,喃喃自语。夜里,他常常会突然醒来,大喊着“透水了!快跑!”,把秀兰吓得一激灵,然后他又会倒头就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常年的操劳和精神压力,让秀兰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天都咳得厉害,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连下床都困难。有天早上,秀兰咳得喘不过气,躺在床上起不来,老周蹲在床边,手里攥着烟袋锅子,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里满是慌乱。他突然站起来,往外跑,秀兰想喊住他,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周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止咳药,跑得满头大汗,衣服上还沾着泥土。他把药递给秀兰,声音沙哑:“吃了……就不咳了。”秀兰接过药,眼泪掉在药盒上——她知道,村头的药店离这里有两里地,老周腿不好,平时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跑过去的,又是不是跟人赊的药。她颤抖着打开药盒,吃了药,然后拉着老周的手,轻声说:“老周,谢谢你。”老周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像个孩子似的,一动不动。

那年秋天,秀兰走了。临终前,她拉着老周的手,眼神里满是不舍。她把老周的烟袋锅子放在他手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老周,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别再疯了……好好活着……”老周没哭,只是紧紧握着烟袋锅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秀兰,直到秀兰的手慢慢变冷,他也没松开。

秀兰的后事,是矿上的老工友们帮忙办的。老周全程都很安静,只是抱着烟袋锅子,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眼神空洞。直到秀兰的坟被填上土,他才蹲在坟前,把烟袋锅子放在墓碑上,嘴里反复念叨着秀兰的名字,还有那些死去兄弟的名字:“秀兰……老张……老李……我来了……你们等等我……”

那天下午,矿上的人发现老周蹲在废弃的井口边,身体已经凉了。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铁皮烟袋锅子,头靠在井口的石头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睡着了似的。袋底的烟斗汁,在夕阳下泛着暗褐的光,像一滴凝固了三十年的泪。

矿上的老工友们把老周和秀兰埋在了一起,坟前摆着那只铁皮烟袋锅子。有人说,老周是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终于能跟秀兰和兄弟们团聚了;也有人说,老周从来就没疯过,他只是把兄弟们的情义、对秀兰的牵挂,都藏在了那只烟袋里,藏在了袋底的烟斗汁里,陪着他走过了那些混沌痛苦的日子,直到最后,带着这份念想,去找他牵挂的人。

后来每到清明,矿上的老人们都会去老周和秀兰的坟前看看,给那只烟袋锅子上柱香,再添一把土。烟袋锅子上的铁皮已经锈迹斑斑,袋底的烟斗汁却依旧坚硬,像老周那辈子的情与义,疯癫也好,清醒也罢,都深深浅浅地刻在了岁月里,抹不掉,也忘不掉。风穿过坟前的荒草,沙沙作响,像是老周在抽烟,又像是他在跟秀兰说着悄悄话,说着那些没说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