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夜读
杨致远在候车椅上坐定的时候,武昌站的钟楼刚敲过十一下。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按了锁屏键——方才刷到“车轱辘”新发的两条解读还叠在界面上,前一条“黛玉葬花藏扬州十日血与泪”的余震还没散,后一条标题更扎眼:“刘姥姥不是穷亲戚,是闯过关来的‘敌寇’”。黑色的文字像淬了冷的针,轻轻扎进他心里,他把手机塞进帆布包侧袋,金属拉链碰撞着包底那只铁皮烟盒,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那是父亲杨爱国留下的唯一念想,烟盒里还剩半斗没抽完的旱烟,褐色的烟丝混着焦油凝结成的“烟斗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陈旧的光。
候车大厅的穹顶挂着几盏复古吊灯,暖黄色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洒下来,落在来往旅客的行李箱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南边的检票口还在播报开往深圳的列车信息,广播声混着泡面的香气、孩子的哭闹声和行李箱滚轮的咕噜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细碎的回响。杨致远抬头望了望,大厅两侧的立柱上贴着红色的春联,“武昌迎远客,春酒敬归途”的字迹还很鲜亮,只是边缘沾了些春运时留下的灰尘,像他袖口磨出的毛边。他摸出烟盒捏了捏,冰凉的铁皮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生前总说的话:“读《红楼梦》别只看表面,字缝里藏着刀呢。”以前他只当是父亲故弄玄虚,现在对着手机里的解读,忽然觉得后背发紧。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泛黄的《红楼梦》,封面是父亲年轻时用牛皮纸包的,书脊处用棉线缝过好几次,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卷。翻开第一页,父亲的字迹还清晰可见——“杨爱国,1987年购于武汉古籍书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宝玉哭灵,不如珍惜眼前人”。杨致远指尖顿了顿,目光先落在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上,黛玉扛着花锄埋花的字句还没读透,手机里“车轱辘”讲刘姥姥的画面突然冒出来:“你看刘姥姥进大观园,张口‘我们屯里’,抬手能拧下花架子上的佛手,哪像缺吃少穿的穷婆子?她是从东北过来的,带着闯关东时的狠劲,那不是走亲戚,是替当年没被彻底打退的‘敌人’,探探这‘江南’的虚实!”
“敌人”两个字像重锤,砸得杨致远忽然想起父亲讲过的明末旧事,还有爷爷在世时总挂在嘴边的话。小时候在老家堂屋,爷爷总爱坐在火塘边,就着父亲卷的旱烟,讲他年轻时经历的阶级斗争,说当年怎么防着“投机分子”,怎么护着集体的粮囤。后来杨致远去外地上大学,临走前爷爷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到了外头别轻易信人,要看好自己,有些东西看着没影,其实一直都在。”那时候他只觉得爷爷固执,甚至有点神经质——和平年代哪来那么多“斗争”?直到后来读历史,才知道明末清初的战火里,多少江南城镇像扬州那样遭了屠城,多少“敌人”是披着“无害”的外衣渗透进来的;现在再看“车轱辘”的解读,再翻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章节,忽然就懂了爷爷的话。
他往后翻到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刘姥姥喝醉酒误闯怡红院,躺在宝玉的床上呼呼大睡,丫鬟们又气又笑,贾母只说“别吓着她”。以前读这段,只觉得是喜剧桥段,现在再看,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刘姥姥看似憨直的言行,像极了爷爷说的“换了模样的渗透”——她对大观园里的精致生活处处打量,对宝玉的贴身物件随口点评,那些看似无心的举动,不就是在试探这繁华背后的虚实?杨致远忍不住叹出声:“哎呀,看来这文章啊,真是百人百解。”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爷爷说的“阶级斗争”或许从未消失,那些敌对势力的渗透也从未停止,就像刘姥姥不是真的穷亲戚,只是换了“走亲戚”的形式;就像明末的威胁不是真的远去,只是藏在了“太平”的表象下。
候车大厅的人渐渐少了,西边的座椅区只剩下几个裹着大衣打盹的旅客。杨致远往杯里倒了点热水,水汽氤氲着爬上镜片,模糊了书页上的字。他想起父亲以前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救巧姐那回,总会用烟杆戳戳书,说“你看这老太婆,关键时候比谁都狠”。那时候他听不懂,只觉得刘姥姥是念着旧情,现在握着这本沾过父亲烟斗汁的书,才明白父亲说的“狠”是什么——是闯过关的人特有的韧,是藏在“善”背后的“锐”,也是曹雪芹没明说的警示:和平年代的“敌人”,从来不会举着旗子来,更多时候是披着“亲戚”“朋友”的外衣,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就像爷爷说的,“看好自己”不是小题大做,是记住历史的教训。
他又翻到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刘姥姥带着巧姐从乡下回来,对着贾府的残垣断壁叹气。以前觉得这是“善有善报”的圆满,现在再读,却想起“车轱辘”说的:“刘姥姥救巧姐,不是慈悲,是把‘江南’的根,带到了东北。”杨致远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书脊上那点褐色的烟斗汁——那是父亲多年前抽烟时蹭上的,当时或许觉得是污渍,现在却像父亲和爷爷共同留下的注解:《红楼梦》里的隐喻,从来都不只是书里的故事;爷爷说的“斗争”,也从来不是过时的唠叨。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敌”,那些刻在历史里的“痛”,只是在和平年代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等着后人用清醒的眼睛去发现。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武昌站的霓虹灯牌亮了起来,“武昌”两个红色的大字映在玻璃上,和大厅里的暖光叠在一起,像一幅模糊的画。杨致远合上书,把脸贴在冰凉的书页上,仿佛能摸到父亲和爷爷当年说话时的温度。他想起“车轱辘”的视频最后说:“隐喻是给懂的人看的,也是给后人留的警钟。”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父亲的烟盒、这本《红楼梦》,还有他刚从武汉古籍书店买的新书笺——他想把“不忘过往,警惕当下”八个字抄在书签上,夹在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里。或许以后再读,又会有新的懂法,但不管怎么懂,曹雪芹藏在字里行间的“警”,爷爷和父亲留下的“醒”,总不会变。
候车大厅的广播又响了,这次是他要坐的列车。杨致远把书放进包里,提起帆布包,慢慢走向检票口。经过大厅的窗户时,他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夜空,月亮很亮,洒在武昌站的站台上,像爷爷当年在火塘边拨出的光,也像父亲当年在院子里扫出的雪路。他摸出烟盒打开,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烟味里混着岁月的气息,忽然觉得爷爷和父亲都没有走,那些藏在《红楼梦》里的警示也没有走,它们都变成了夜里的光,陪着他,带着清醒的目光,走往后的路。
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杨致远又翻开了《红楼梦》。车窗外的灯光一闪一闪,落在书页上,像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拉长的影子,也像爷爷当年在火塘边跳动的火星。他读到刘姥姥说“我们屯里冬天能冻掉耳朵”,忽然想起明末关外的雪,想起“车轱辘”说的“从未远去的威胁”,更想起爷爷的叮嘱。原来不管是黛玉葬花里的血,还是刘姥姥身后的“敌”,不管是爷爷说的“阶级斗争”,还是父亲说的“字缝里的刀”,最终都藏在了这些文字和岁月里,等着每个读它的人,在某个瞬间,忽然懂了,忽然警醒——和平从不是放松警惕的理由,记住历史,看好自己,才是对过往最好的纪念,对当下最好的守护。而父亲留下的烟斗汁,就像书里的标点,在每一个想念的时刻,轻轻提醒他这份清醒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