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廷推召对,崇祯罕见地雷厉风行。
到场的内阁辅臣张四知、姚明恭,以及兵部尚书陈新甲、户部尚书李待问等重臣,虽个人才具高低有别,但于政治权斗一途,个个皆是浸淫多年的老手。
等他们看了杨嗣昌的奏章后,崇祯就说出自己的决定。封周天琪为平南侯,谷一虎为平贼伯!
各位大臣几乎在瞬间便洞悉了这背后杨嗣昌的提议与皇帝的深意,这是一招旨在离间卢方舟与其臂膀的阳谋!
也正因看懂了这层算计,这场关乎两位世爵诞生的廷推,竟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没有往日的扯皮推诿,没有人引经据典地反对,众人异口同声,一致赞同。
崇祯见群臣如此“同心”,龙颜大悦!
当即命司礼监秉笔太监按制草拟圣旨,用印完备后,特命一队锦衣卫缇骑精锐,护送御前得力太监王之心,携旨火速南下襄阳,务必将皇恩浩荡与天家器重,亲自宣达于有功之臣。
……
襄阳城中,杨嗣昌督师行辕,督师的旌旗招展,周围护卫森严。
王之心出京后,一路几乎没怎么休息,不到十日就风尘仆仆赶到襄阳的督师行辕。
他此行不仅带来了给周、谷二人的封爵诏书,更有一道单独嘉奖杨嗣昌的圣旨。
崇祯对杨嗣昌此番“运筹帷幄,一举平定巨寇,铲除跋扈军镇”的表现满意至极。
圣旨中不吝溢美之词,特晋杨嗣昌为太子太傅,仍兼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总督湖广、河南、四川、陕西等处军务,赐蟒袍、玉带……
听闻此旨,杨嗣昌激动得身躯微颤,伏地谢恩时声音都带着哽咽:
“臣肝脑涂地,难报陛下天恩于万一!”
这份殊荣,无疑是对他地位和功劳的极大肯定。
看到杨嗣昌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王之心取出另一封明黄圣旨,重头戏登场。
颁布旨意前,他要与杨嗣昌私下沟通。
王之心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
“杨阁老,皇爷的意思,这封爵的恩典下去,周、谷二位将军必感念天恩。
皇爷希望,阁老能从中斡旋,若能顺势将这支虎狼之师直接留在湖广,归于朝廷直接辖制,那是最好。
即便不能,也要让二位将军明白,往后他们的富贵前程,系于皇爷天恩,与宣府……不宜再过于紧密了。”
杨嗣昌心领神会,这正是他计划的核心。
他当即点头,不仅下令召周天琪、谷一虎前来听旨。
更将暂时统领左军残部的金声桓、暂领贺人龙旧部的周国卿,以及猛如虎等将领,连同行辕内所有属官、湖广本地大小官员,尽数召集至行辕大堂。
他要将这个场面搞得极大,众目睽睽之下,将皇恩浩荡的声势做足。
也要让周、谷二人接下圣旨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尽快将此事实锤。
不明所以的文武官员们奉召鱼贯而入,大堂内顿时济济一堂,气氛庄重而热烈。
最后到来的,是军务最为繁忙的周天琪与谷一虎。
二人刚踏入大堂,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氛围,心中虽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
杨嗣昌见主角已到,立刻满面春风地宣布:
“二位将军来得正好,陛下特使王公公在此,有天大的恩旨要宣予二位!”
王之心脸上都笑成一朵花了,他看着周、谷二人,嘴里满是夸赞之词:
“二位将军真乃国之栋梁,咱家在京师便久仰大名了!陛下对二位更是赞赏有加,特命咱家前来宣示恩荣。”
他来之前,王承恩曾特意提点,见到这二位新贵定要客气,不可收受他们的礼物,更不可得罪他们,否则回来定扒了他的皮,因此王之心的态度极为和善。
周、谷二人虽觉突然,但圣旨到了,自然要跪接。
杨嗣昌抚须立于一旁,面带矜持而笃定的微笑。
他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接下来的场面,周天琪、谷一虎二人感激涕零,三军感念皇恩,而他这位“伯乐”,自然也将圣眷愈隆。
王之心展开那卷明黄圣旨,尖细清晰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
前面是对二人的夸奖,当那句“擢升周天琪为平南侯,谷一虎为平贼伯,世袭罔替,以示朕酬功励忠之至意”的话语落下时,全场先是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声惊叹与抽气声!
侯爵!伯爵!世袭罔替!这可是大明武人梦想的极致啊!
多少人浴血奋战一生,能得个流爵的将军衔已是万幸,而这二位,竟一步登天,获封与国同休的世爵!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震惊、羡慕、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跪于最前方的周天琪和谷一虎身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天琪和谷一虎在初听封赏之时,脸上露出的并非狂喜和受宠若惊,而是满脸的茫然和错愕。
周天琪甚至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以为自己连日劳累听错了。
谷一虎则猛地抬起铜铃般的眼睛,虎目中满是“这是在开什么玩笑”的难以置信。
短暂的懵逼过后,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有言语,但多年的袍泽之情让他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挣扎,只有同一种决断。
两人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心意已决。
宣旨太监念完最后“钦此”二字,面带和煦笑容,正准备接受两位新贵的叩首谢恩。
却见周天琪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
“天使且慢!”
他声音洪亮,瞬间压下了庭中的所有窃窃私语,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牢牢吸引过来。
周天琪朗声说道:“陛下天恩,浩荡无涯!末将与谷副将,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他先按规矩谢了皇恩,随即话锋猛地一转,语气也变得坚决:
“然,末将二人,乃是定北侯卢公方舟麾下部将!
一切功勋,皆赖侯爷提携教导,将士用命,三军效死!
岂敢贪天之功,僭越至此,竟与我家侯爷同列爵位?此等不忠不义之事,末将万万不敢受!此旨,恕末将不能接!”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谷一虎学着黄大柱他们瓮声瓮气的声音,大声补充道:
“没错!我老谷的脑袋、前程,都是侯爷给的!
这伯爵谁爱要谁要去,没有侯爷点头,杀了我老谷,也绝不敢接这圣旨!”
两人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落在庄严肃穆的行辕大堂,把所有人都炸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
什么?拒绝圣旨?
什么?拒绝封侯封伯?
还是以“不能与自家主将并列”这种理由?
王之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手中那卷代表无上荣光的圣旨,此刻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收回去不是,递出去更不是,尴尬得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他宣旨多年,皇亲国戚、文武大员见了不知凡几,还是头一遭遇到敢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拒绝天恩,而且还是拒绝世爵封赏的状况!
他急得眼圈都红了,无助地看向一旁的杨嗣昌。
而此刻,反应最剧烈的,莫过于刚才还胸有成竹的杨嗣昌……
他脸上那抹矜持而笃定的微笑,在周天琪斩钉截铁说出“不能接”三个字时,就如同被北地极寒瞬间冰封,彻底凝固在脸上。
随即,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浮上眼底,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景象。
紧接着,感觉被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通红,连带着身体都有些颤抖。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崇祯会明白他的苦心并欣然采纳,算准了廷推会因政治默契而顺利通过,算准了世爵对武人的致命吸引力……
却唯独,万万没想到周天琪和谷一虎对卢方舟的忠诚,竟到了如此匪夷所思、不合常理的地步!
连武人最高的、可传子孙的世袭爵位都能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们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都不为家族、为后代子孙考虑的吗?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人性、对官场规则的认知!
这叫他这个始作俑者,如何下台?
当他迎上王之心投来的求助目光,看到这位大太监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时。
心下不由一阵翻江倒海,又惊又怒,又急又窘,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收拾这突如其来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