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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原本沉静的夜色,被雷鸣般的马蹄声粗暴地撕碎。

此时,张明远刚巡视到营地东头,正叮嘱两名士兵加固窝棚的防风绳,眼角余光瞥见火光里的一幕。

那抱着柳木娃娃的小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母亲膝前,小心翼翼地将麦饼掰下半块,递到母亲干裂的唇边,眼里还闪着怯生生的笑意。

妇人看着懂事的女儿,笑了笑,刚要说话,大地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紧接着,黑暗的天际线处,无数火把如嗜血的流萤汹涌而来。

火光里隐约可见骑兵的甲胄反光,伴随着“杀!抢光烧光!”的狰狞喊杀声,像潮水般漫向安置点!

“是骑兵!是敌兵!”

一名巡逻士兵嘶吼着提起长矛,声音里满是焦急。

“快跑啊!兵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安置点瞬间被极致的恐慌吞噬。

篝火被奔逃的人群撞翻,火星溅在茅草窝棚上“噼啪”燃起小簇火焰。

老弱妇孺的哭喊声、男人的怒喝声、窝棚倒塌的断裂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人们像受惊的羊群般从篝火旁惊起,互相推搡着、踩踏着,朝着溪边、朝着营地缝隙疯狂奔逃,却连敌人是谁都来不及看清。

左梦庚一马当先,被风一吹,他的醉意醒了不少,但却被杀戮的兴奋取代,他挥舞着战刀,狞笑着吼道:

“杀!给老子杀光这些泥腿子!烧!把这里全给老子烧了!”

二千左军骑兵如同虎入羊群,他们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砍,雪亮的马刀在火光照耀下划出致命的弧线,带起一蓬蓬温热的鲜血。

手无寸铁的流民成片成片地倒下,求饶声被无情地斩断,美好的憧憬在铁蹄和利刃下化为泡影。

“结阵!保护百姓!”

张明远看的目眦欲裂,嘶声高喊。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虽非战将,此刻却毫无惧色。

那二十名卢家军士兵反应极快,迅速向他靠拢,组成一个小型的圆阵,将附近一些吓呆的流民护在身后。

他们用身体作为壁垒,用手中的长矛和火铳拼死抵挡着骑兵的冲击。

“噗嗤!”

一名卢家军士兵用长矛捅穿了一个冲来的左军骑兵,但随即就被侧面挥来的数把马刀砍中,踉跄倒地。

“张书办小心!”

另一名士兵猛地推开张明远,自己却被冷箭射中肩胛。

张明远手臂也被刀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青衫。

尽管卢家军士兵迅速反应过来,但他们人数太少!

四面八方都是左军的骑兵,使得他们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每一次抵抗都付出惨重的代价,圆阵在不断缩小。

混乱中,那个抱着柳木娃娃的小女孩吓傻了。

她被奔跑的人群撞倒在地,麦饼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她的娘亲也被周围的人推翻,疼的扶着腰直吸冷气,一时爬不起身来保护她。

小女孩死死抱着怀里的娃娃,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看着那些狰狞的骑兵挥舞着滴血的刀,小小的身体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连哭都哭不出声。

一个左军骑兵,注意到了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小身影,或许是觉得碍事,或许是纯粹的杀戮欲望,他狞笑着策马冲来,手中的马刀随意地向下挥砍。

“不—!”

小女孩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下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了女儿前面!

刀光闪过!温热的液体溅了小女孩满脸满身。

母亲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神迅速黯淡,却依旧死死地望着女儿的方向。

那骑兵的马刀余势未消,刀尖扫过了小女孩怀里的柳木娃娃。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柳木娃娃从那简陋的眉眼处被劈开,半个“脑袋”飞了出去,剩下的半截身子也从中间裂开,掉落在混杂着泥土和鲜血的地上。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母亲倒下的身体,又低头看着怀里瞬间变得残缺破碎、沾染了母亲鲜血的柳木娃娃。

她那双原本刚刚燃起一丝希望光亮的眼睛,瞬间变得空洞、死寂。

她甚至没有哭,只是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小手,徒劳地想去把娃娃拼凑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到从前,让爹爹回来,让娘亲醒来……

左梦庚勒马立在营地外围的土坡上,猩红的火光映得他满脸狰狞。

此刻,脚下的安置点已是一片人间炼狱,茅草窝棚在烈焰中噼啪作响,火星裹挟着焦糊味冲天而起,将夜空染得通红。

四散的流民尸身倒在溪边、火旁,混在血泊与灰烬里格外刺目。

看着这一切,左梦庚不由哈哈大笑:

“哈哈哈!痛快!”

他身旁的亲兵狂笑着甩了甩染血的刀:

“将军,这宣府贼军的安置点,算是彻底废了!”

左梦庚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眼底的酒意被暴戾冲散大半。

破坏的目的已然达成,这些流民死的死、逃的逃,宣府想招兵买马?做梦!

可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不远处襄阳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示号角,那声音尖锐刺耳,显然是城头守军发现了这边的火光与骚乱,怕是要派兵出城驰援。

“不好!撤!”

左梦庚心头一紧,酒劲彻底醒了。

他深知襄阳城里的那支人马战力强悍,若被他们追上来,自己这二千人马绝非对手。

他猛地调转马头,高举马鞭朝着身后嘶吼:

“都给老子撤!快!”

当西城门的三百卢家军骑兵赶到时,只看到一片人间炼狱。

他们怒吼着追击,擒获了几个因抢掠而落后的左军士兵,但左梦庚主力已逃回大营。

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的张明远被士兵从尸体堆中扶起。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手,踉跄着站稳,脚下踩着焦黑的木炭与残破的茅草,一步步挪向还在燃烧的废墟间。

幸存者们蜷缩在断壁残垣旁,有的抱着亲人冰冷的尸体痛哭失声,有的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眼神里只剩麻木与绝望。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这个一向温和儒雅、待人宽厚的文吏,此刻胸膛剧烈起伏,悲愤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

他突然仰头朝天嘶吼:

“这些百姓只求一条活路,这些畜生,为何他们连这点念想都要碾碎!”

嘶吼声在燃烧的营地间回荡,却只引来更沉闷的哭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不远处的火光中。

那个先前抱着柳木娃娃的小女孩,依旧保持着跌倒的姿势,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母亲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旁。

她的粗布小袄被血浸透,脸上溅满了污泥与血点,怀里却死死搂着那尊已经碎裂成三四块、沾满血污与尘土的柳木娃娃,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空洞得可怕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熊熊火焰,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张明远的心,如同被一把冰冷的马刀狠狠剜了一下,瞬间痛彻心扉。

他缓缓走过去,脱下自己那件早已染血的青衫,小心翼翼地盖在小女孩母亲圆睁的双眼上。

然后,他蹲下身,看着那碎裂的娃娃,看着小女孩眼中熄灭的光,泪水终于混杂着血水,从这个汉子脸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