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卢方舟轻装简从,巡视城防后准备回府,途经一家挂着“铁柱皮行”招牌的店铺时,忽闻店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赵掌柜,您不能这样啊!
这批货是您上月亲自订下的,皮子都是上好的草原鞣皮,说好了今日交割,您这突然就不要了,我这些货可怎么办?”
一个粗犷而焦急的声音响起,卢方舟听得耳熟。
“王东家,不是我不讲信用,实在是……实在是有难处啊!”
另一个声音透着无奈道:
“这定金我宁可不要了,这批货,您另寻买主吧!告辞告辞!”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商人仓皇地从店内掀帘而出,差点撞到卢方舟的战马。
他看了一眼卢方舟的气度与随从,不敢多言,低着头匆匆离去。
卢方舟下马迈步走进店内,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左边袖子空荡荡的汉子,正对着那商人离去的背影,满脸的愤懑与无助。
他周围还堆着几十捆打包好的皮货。
那独臂汉子闻声转头,看到卢方舟,先是一愣,随即虎目泛红,猛地挺直了腰板,用仅存的右手“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
“伯爷!龙骧卫前队正王铁柱,向您报到!”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情绪再难抑制,语气变得低沉:
“伯爷……您都看见了?这已是本月第三个毁约的山西客商了!
他们都说不敢再要咱的货,说是上面发了话,谁再进我‘铁柱皮行’的皮子,谁就在山西地界混不下去!
伯爷,我这皮货作坊,靠着往日弟兄们帮衬和一点积蓄才开起来,雇的也都是些安分讨生活的归顺蒙古人,这要是货卖不出去,怕是开不下去了啊……”
听着这位曾为自己、为卢家军流过血的老部下的话,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此刻无助的神情,卢方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心中一股怒火混合着寒意升腾而起。
他原以为晋商的打压主要针对大商户,没想到竟连王铁柱这样自食其力、并安置归顺人口的伤残老兵也收到牵连,手段如此卑劣!
卢方舟上前一步,用力扶住王铁柱的肩膀,语气平静道:
“铁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这皮货行,不但要开下去,以后还要开得更大、更红火!
你是我卢方舟带出来的兵,在战场上流过血,绝不能在太平日子里,再让你们因为这些魑魅魍魉的伎俩而流泪!”
……
回到总兵府,卢方舟立刻与杨廷麟的巡抚衙门联动,发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对宣府镇工商业进行了一次紧急的摸底调查。
当各方情报汇集到他们的案头时,结果堪称触目惊心。
晋商集团的打压绝非零星个案,而是一场策划周密、覆盖广泛、多方联动的系统性经济绞杀。
从上游的原料采购,到中游的物流运输,再到下游的销售渠道,还有通过关联钱庄收紧对销售宣府商户的借贷,甚至舆论抹黑。
杨廷麟拿着汇总的报告,面带深深的忧色,找到正在窗前沉思的卢方舟道:
“俊彦,调查结果已明,情况比老夫预想的还要严峻。此非寻常商战,实乃绝户之计!
若任由其发展,不出半年,我宣府工坊产品积压,工匠生计无着,刚刚兴起的一点工商之利,恐将毁于一旦!”
此刻,卢方舟站在窗前看着宣府的天空,但思绪早已飞远。
晋商集团的龌龊手段固然可恨,但此刻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一个更让他警惕的问题。
“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如此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经济围剿,自己竟然是在对方已造成实质性损害后,才通过杨廷麟的账册和老兵王铁柱的抱怨中,被动了解的!
包括之前,得知黄台吉让晋商勾连朝堂上关系,准备对自己下黑手的情报也是偶然得知的。
这在卢方舟看来,远比损失几万两银子更可怕。
两军对垒时,他麾下龙骧卫能深入敌后,探听鞑虏虚实,预警敌情。
可龙骧卫的长处在于军情刺探,对于渗透地方豪强、监控朝堂风向、构建商业与政治信息网络,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个致命的短板,在非战场时期的暗战中,暴露无遗。
必须尽快补上这个短板,建立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后不止要看战场,还要看市井、看朝堂、看天下!
必须组建一个隐蔽的地下力量“靖安司”的决心,在此刻变得无比坚定。
但这事现在急不得,负责人选、组织架构、人员招募都需要时间仔细斟酌,眼下尚无头绪。
这时,杨廷麟忧虑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卢方舟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看向杨廷麟,说出了方才思考时已然成型的初步应对:
“伯祥兄,商路被阻,货品积压,对工坊、商铺来说,资金链便是命脉。
我考虑,由巡抚衙门出面,在宣府设立一个官方银号,命名为‘宣府兴业银号’。”
“此银号,可以对我宣府境内这些被打压的工坊、商铺提供低息甚至无息贷款,助他们渡过眼下难关,绝不能让他们因资金断裂而倒闭。
其次,如今每日涌入的流民众多,亦可向他们提供小额借贷,用于购买粮种、农具或安家立户,助他们尽快立足生产。”
杨廷麟闻言,先是点头,随即眉头皱得更紧:
“设立银号,稳定人心,确是良策。
只是俊彦啊,放贷需要巨量本金。宣府如今百废待兴,流民安置、军械制造、到处修缮,处处都要钱啊。
前番你虽大有所获,但库银支撑如此大规模借贷,恐怕一段时间后难以为继……”
他现在与卢方舟合作日深,对宣府的家底大致有数,担心支撑不了太久。
卢方舟嘴角却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冷冽微笑:
“伯祥兄不必过于忧心,我料想,不久之后,便会有大笔白银主动‘送’上门来,解我宣府燃眉之急!”
看到卢方舟这般神色,杨廷麟先是一怔,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他不再多问,只是拱手道:
“既如此,老夫便先行去筹备银号章程事宜。”
送走杨廷麟后,卢方舟脸上的最后一丝随意消失了,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笔走龙蛇。
第一道命令是发给塞外的周天琪、赵德海所部:
“着令尔等,除继续清剿不臣蒙古部落,拓展我控制区外,即日起,对通往关外之所有走私通道实行严厉封锁。
凡查获走私商队,无论背景,车马货物一律没收,人员就地处决,以儆效尤!务必让山西方向的一粒米、一斤铁都出不了关!”
第二道命令是发给谷一虎的,让他即刻带部下一千龙骧卫,脱离大队,迅速返回宣府。
卢方舟打算等谷一虎带人回来,便让他们换下军服,潜入山西境内。
让他们化身土匪,专门“照顾”晋商集团的商队,让他们也尝尝货物寸步难行的滋味!
把这两道军令送走后,卢方舟冷哼一声:
“想断我宣府的财路?那我就先让你们血流成河,看看谁先疼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