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城的第三天,王蓉站在大学社会学系资料室的地图前,手里拿着红色马克笔。墙上挂着一幅本省水系图,蓝色的河流像脉络般从北向南延伸。她的目光沿着老家那条无名溪的轨迹移动——它汇入小河,小河汇入支流,支流最终汇入这条横贯全省的大河。
马克笔的笔尖悬在河流下游某个位置。根据媒人赵巧嘴的信息、这些年零散的目击报告,以及她自己对姐姐王玲性格的理解——一个聋哑农村女性,不会走太远,但会本能地沿着水流向下游走——她圈定了三个镇:青石镇、柳滩镇、河口镇。
这三个镇都在大河下游一百公里范围内,经济都不发达,但各有特点:青石镇有石材加工厂,柳滩镇是传统集市,河口镇有水运码头。如果姐姐还活着,如果她需要谋生,这三个地方都有可能。
你确定要这么做?
王蓉回头,看见周文站在资料室门口。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递给她一杯。
确定。王蓉接过咖啡,目光回到地图上,这四年的田野调查,我收集了那么多女性困境的案例,分析了那么多结构性问题。但现在,我必须先解决一个具体的问题:找到我姐。
周文走到她身边,看着地图上的红圈。这三个镇相隔五十多公里,你怎么找?
一个镇一个镇找。王蓉的声音很平静,我从青石镇开始。那里有石材厂,需要大量洗石工——这种工作对语言要求低,适合听力障碍者。
你打算辞掉助教工作?
已经辞了。王蓉从包里掏出一封辞呈副本,昨天交的。张教授很遗憾,但他很理解。
周文沉默地喝咖啡。资料室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远处传来的校园广播声。
钱呢?这么找下去,开销不小。
我有积蓄。论文发表的稿费,还有之前几个调研项目的补贴。王蓉转身面对他,周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冲动。但我三十一岁了,找了姐姐四年,写了无数关于沉默与失语的文章。现在,我要把文章变成行动。
周文看着她。窗外的秋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想起四年前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在张教授办公室里紧张地陈述研究计划的研一女生。那时的她眼里有学术的热情,也有深藏的伤痛。现在,伤痛已经转化成一种沉静的决心。
我陪你去。他说。
王蓉摇头。你的博士论文还没完成,项目也在关键期。这是我的家事。
但这是重要的事。周文坚持,而且,我的研究课题是流动人口的社区融入,这三个镇都是典型的劳动力输入地。我去,既是帮你,也是做田野。
两人对视。王蓉看到周文眼里的认真,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这四年来,他陪她走过那么多田野点,听过她深夜的焦虑,见过她面对苦难时的颤抖。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学术伙伴。
好吧。她最终说,但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以我的寻找为主,你的研究为辅;第二,如果找到姐姐,由我来处理所有家庭事务;第三……她停顿,如果三个月内没有实质进展,你就回学校完成论文。
周文伸出手:成交。
握手时,王蓉感到他掌心的温度。那种真实的、有生命的温度,让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四年来第一次有人能真正分担这份沉重的寻找。
下午,他们开始做行前准备。王蓉整理了一个寻亲档案袋,里面包括:姐姐王玲十七岁的照片(复印了五十份)、姐姐的基本信息(出生日期、体貌特征、残疾情况)、重要时间节点(出嫁、生子、出走的时间),以及可能的化名(根据赵巧嘴提供的线索,姐姐可能使用李静王芳等常见化名)。
周文则负责技术准备:他借来一台高清扫描仪,把王玲的照片扫描后做了数字化处理——调整亮度、修复划痕,让那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尽可能清晰。他还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数据库,录入所有已知线索,并标注了可信度等级。
我们应该先联系这三个镇的派出所。周文指着电脑屏幕,虽然之前可能查过,但时间过去这么久,户籍系统有更新,也许会有新发现。
王蓉点头。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四年前第一次去派出所查询时的经历:民警态度敷衍,说聋哑妇女走失很常见,大多数找不回来。那次她哭着走出派出所。
这次不一样。她对自己说,我有更清晰的线索,更坚定的决心,还有……帮手。
傍晚,他们去系里向张教授告别。老教授的办公室堆满书籍,茶香氤氲。他听完他们的计划,沉默了很长时间。
王蓉,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他放下茶杯,不是你理论的敏锐,也不是你田野的扎实,而是你始终没有忘记研究的起点——那个具体的人。很多学者在研究过程中,会把具体的人抽象成案例,把血肉苦难蒸馏成理论概念。你没有。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多,但够你们在下面镇子里住一阵子。
王蓉想推辞,张教授摆摆手:收下。这不是资助研究,是资助一个学生去找她姐姐。我教书四十年,见过太多人为了学术放弃生活。你能两者兼顾,我很欣慰。
离开系楼时,天已全黑。校园里路灯次第亮起,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王蓉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四年前,她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背着书包穿梭于教室和图书馆,以为知识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她知道,有些问题需要脚步去丈量,需要眼睛去搜寻,需要一颗不放弃的心去等待。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蓉蓉,你爸今天去集上买了条新围巾,说是给你姐准备的。我说人还没找到,买什么围巾。他说先备着,万一哪天就回来了呢。
王蓉把手机贴在耳边,反复听这句话。父亲王建国,那个沉默寡言、一辈子没说过几句柔软话的男人,在用他的方式等待女儿回家。
她回复:妈,我明天出发去找姐姐。这次,我有了更具体的线索。
母亲很快回过来,声音哽咽:好,好。路上小心。找不到……也别太勉强自己。
挂掉电话,王蓉抬头看天空。秋夜的星星很稀疏,但有一颗特别亮,固执地闪烁着。
周文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走吧,回去最后检查一下行李。明天一早的车。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告别声。王蓉知道,这一次离开,可能很久都不会回到这个熟悉的学术世界。但她也知道,真正的学问不仅在书斋里,更在寻找姐姐的路上,在那三个河流下游的镇子里,在无数个像姐姐一样沉默的生命里。
背包里,那本绣谱安静地躺着。明天,它将再次出发,去寻找它最后一位主人未完成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