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的这个小镇以刺绣闻名,王蓉来这里本是为了完成传统手工艺女性现状的调研子课题。镇中心有条明清老街,两旁都是绣坊,招牌上写着苏绣传人湘绣世家。游客熙熙攘攘,举着手机拍摄橱窗里精致的绣品。
王蓉走进一家叫锦云阁的绣坊。店面不大,但布置雅致,墙上挂着大幅花鸟、山水绣品,标价从几千到数万不等。柜台后坐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正低头绣一幅小型屏风。
随便看。妇人头也不抬。
王蓉浏览绣品,目光被角落里一幅不起眼的茶席吸引。深蓝底子,绣的是溪流和野花,针法不算精湛,但构图有种笨拙的生动——溪水的流向,野花的姿态,像极了记忆中老家后山那条小溪边的景色。
她凑近细看。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签名,不是汉字,是个简单的符号:三条波浪线,像水纹。
这幅是谁绣的?王蓉问。
妇人抬眼看了看:哦,那个啊,是阿静绣的。她不常绣,手艺一般,我就放那儿当个摆设。
阿静?全名叫什么?多大年纪?
不知道全名。妇人继续低头绣花,三四年前来的吧,话很少,问什么答什么。看着四十上下,但头发白得早,显老。她就在后街租了个小屋子,偶尔接点零活。
王蓉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是不是听力不太好?
妇人停下针,打量她:你怎么知道?她确实耳朵背,得大声说话才听得见。你是她亲戚?
可能是我认识的人。王蓉尽量保持平静,能告诉我她住哪儿吗?
妇人报了个地址:后街七号院二楼,但你别抱太大希望。阿静这人……有点怪,不爱跟人打交道。
王蓉道谢后快步走出绣坊。老街喧嚣的人声突然变得遥远,她耳边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三年多寻找,几十个乡镇,数百次问询,第一次有人描述的细节与姐姐如此吻合:年龄相符,听力障碍,沉默寡言,会刺绣——而且绣的是溪流。
后街与老街只隔一条河,却是两个世界。这里房屋低矮,电线杂乱,巷子里飘着饭菜和煤烟的味道。七号院是栋老旧的二层砖楼,木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
二楼只有两户。王蓉敲了敲东侧的门,无人应答。门缝里透出淡淡的中药味。她等了二十分钟,正准备离开时,楼梯传来脚步声。
一个女人提着菜篮上楼,看见王蓉,愣了一下。她约莫四十岁,短发灰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眉眼低垂——但王蓉一眼就认出,那不是姐姐。
您找谁?女人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找阿静。
我就是。女人掏出钥匙开门,有事吗?
王蓉跟进去。房间很小,一床一桌一柜,墙上挂着几幅未完成的绣品。桌上有本摊开的账簿,字迹工整。王蓉快速扫视——不是姐姐的字。
我是做刺绣调研的。她说明来意,在锦云阁看到您绣的茶席,很喜欢,想订一幅类似的。
阿静倒水的手顿了顿。我手艺不好,绣得慢。
没关系。我想订一幅……溪边野花的。王蓉试探,您绣的那幅,溪水的感觉很特别,像真的一样。
阿静把水杯递给她:小时候家旁边有条小溪,常去。
您是哪里人?
北边。回答很含糊,很多年了,记不清了。
谈话进行得艰难。阿静话极少,问三句答一句,且从不看王蓉的眼睛。但王蓉注意到几个细节: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是长期劳作的手;左耳后方有道淡疤,像是旧伤;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右手拇指摩挲左手虎口——这是王玲紧张时的小动作。
可这张脸,确实不是姐姐。眉眼轮廓虽有几分相似,但更瘦削,颧骨更高,眼神里是一种被生活磨钝了的疲惫,而非姐姐那种清澈的茫然。况且不是聋哑人。
您一个人住?王蓉问。
嗯。
家里人呢?
阿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都没了。
谈话无法继续。王蓉留下联系方式,说想好了可以联系她订绣品。走出七号院时,夕阳正沉入远山,巷子里飘起炊烟。
她站在河边,看着对岸老街璀璨的灯火,感到一阵熟悉的失落。又一次,线索断了。但心底有个声音在问:真的断了吗?
阿静左耳后的疤——姐姐小时候摔跤磕在石头上,就在那个位置留下了疤。阿静摩挲虎口的习惯——这是她们母亲李明珍的习惯,姐妹俩都无意中学会了。还有那幅溪流绣品,那种对水流形态的把握……
王蓉给周文打电话,描述了所有细节。
可能只是巧合。周文谨慎地说,中国这么大,有相似经历、相似习惯的人很多。
但这么多巧合聚在一起?
电话那头沉默。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再观察几天。如果她真是姐姐……如果她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或不能相认……
王蓉,周文轻声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她是王玲,这十多年的分离,她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你们可能……回不到过去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王蓉想起儿时和姐姐在溪边玩耍,姐姐用手语比划蓉蓉快看,小鱼!那时的她们,以为会永远在一起。
挂掉电话,她在河边坐到天黑。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她想起阿静窗台上摆着的一盆芦荟——姐姐也喜欢芦荟,说好养活。
第二天,王蓉没去打扰阿静,而是在后街观察。早上七点,阿静出门买菜;九点回来,之后一整天没再出门。傍晚时分,她坐在窗前绣花,侧影在昏黄灯光里显得格外孤独。
第三天,王蓉去了趟镇派出所,以“寻找失散亲属”为由咨询。户籍警查询后告诉她,阿静是三年前从邻县迁来的,原户籍信息很简单:李静,女,1975年生,未婚,无业。
年龄对不上——姐姐是1978年生。但王蓉知道,农村户籍常有误差,尤其是早年。
能查到迁出地的具体地址吗?
户籍警摇头:系统里只显示迁出县,没有具体村镇。而且她当时办的是单人迁入,没有其他关联人信息。
线索到这里似乎真的断了。但离开派出所时,王蓉忽然想起锦云阁妇人说的话:她不常绣,手艺一般。可阿静房间墙上那些未完成的作品,针法明显比那幅茶席精湛许多。像是……在刻意隐藏手艺?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第四天下午,王蓉再次敲响阿静的门。这次她带了份礼物——一本新的绣谱,里面是她收集的各地溪流照片。
阿静开门看见她,眼神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李姐,这是送您的。王蓉递上绣谱,我觉得您绣的溪柳特别有灵性,这些照片也许能给您参考。
阿静接过,翻了几页。当翻到一张北方山村溪流的照片时,她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那张照片是王蓉特意放的——是老家的溪流,她去年回去时拍的。
这地方……阿静的声音发紧,您去过?
去过。这是我老家。王蓉盯着她的眼睛,李姐,您看着眼熟吗?
长久的沉默。阿静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溪水、石头、岸边的野花。然后她慢慢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王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东西:恐惧、挣扎、犹豫,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被磨灭了的温柔。
我不认识这地方。她说,但声音在颤抖,你……你回去吧。
门轻轻关上了。王蓉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像呜咽又像咳嗽的声音。
她没有再敲门。下楼,走出巷子,在夕阳里慢慢走回住处。手机里,母亲发来信息:你爸今天能自己走路了。你那边有消息吗?
王蓉看着那条信息,很久才回复:有一条线索,还在核实。妈,如果姐姐……如果她变了,变得不像从前了,你还能认出她吗?
母亲很快回复:她变成什么样,都是我闺女。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王蓉蹲在路边,把脸埋在臂弯里。四年寻找,无数失望,但这一次不一样——阿静看照片时的眼神,关门后的呜咽,那种深藏的恐惧和挣扎,都指向一个可能:
姐姐还活着。但她不敢回家。
为什么?
王蓉擦干眼泪,站起来。夜色降临,小镇华灯初上。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不是寻找一个失踪者,而是靠近一个躲藏者。
但至少,这一次,她看见了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