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深处有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校舍是废弃的仓库改造的。王蓉去的那天下午,正赶上六年级的班会课。主题是:我的理想。
孩子们轮流站上讲台。一个男孩说想当建筑师,给爸妈在城里盖个大房子;一个女孩说想当老师,教像我一样的弟弟妹妹认字。轮到坐在角落的瘦小女孩时,她低着头很久,才小声说:我想让我妈回家。
教室里安静了。女孩叫小月,十二岁,父母都在邻省的建筑工地。她跟着七十岁的奶奶住,每天放学要穿过半个城去菜市场捡菜叶。
为什么想妈妈回家?年轻的班主任轻声问。
小月不说话了,只是摇头。但王蓉看见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课后,王蓉想找小月聊聊。班主任却拦住她:王老师,我知道您是做研究的。但孩子们……他们不是研究对象。
这话像一盆冷水。王蓉解释:我只是想了解他们的生活。
了解之后呢?班主任的眼神很温和,但话很锋利,写论文?发文章?然后呢?小月还是会去捡菜叶,她父母还是不会回来。
王蓉语塞。班主任递给她一叠作文本:您可以看看,但请不要直接接触孩子。他们已经被太多人研究过了——记者、志愿者、大学生社会实践团。每个人来都带着同情,走时带走一堆材料,他们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
那叠作文本沉甸甸的。王蓉坐在教师办公室的破沙发上,一篇篇翻看。字迹歪斜,错别字很多,但字里行间是真实的生活:
我爸爸在工地受伤了,老板不给钱,妈妈去讨说法,被保安推倒了。(六年级,陈浩)
我妹妹生病了,奶奶说没钱去医院,让我去药店问问有没有便宜药。药店的人不理我。(五年级,刘小花)
我想考上初中,但老师说我们学校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奶奶说考不上就去打工,像爸妈一样。(六年级,张明)
王蓉读着读着,手开始发抖。这些孩子把她带回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因为贫穷而小心翼翼的日子,那些看着姐姐王玲因为残疾被欺负却无能为力的瞬间。她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班主任的话在耳边回响:他们不是研究对象。
傍晚,她在城中村的小巷里遇见小月的奶奶。老人正在垃圾桶翻找塑料瓶,背弯成一张弓。王蓉上前帮忙,老人警惕地看她。
我是学校的志愿者。王蓉撒了个谎。
老人这才放松,用方言絮叨:儿子媳妇三年没回来了,寄的钱越来越少,小月要上初中了,借读费交不起……
为什么不让他们回来一起照顾孩子?
回来?回来吃什么?老人苦笑,在工地好歹有口饭吃。回来种地?地早就租给别人了。
王蓉帮老人把捡的废品拖回家。那是间不到十平米的隔间,一张床,一个煤气灶,墙上贴满小月的奖状。小月正在煮面条,看见王蓉,愣了愣,低下头继续搅锅。
小月,下午班会课你说想妈妈回家。王蓉轻声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小月不说话。奶奶接过话头:这孩子,就是瞎想。
但王蓉看见小月背过身去,肩膀在微微颤抖。她走过去,看见小月满脸泪水,却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我妈妈……小月终于开口,声音像蚊子,去年过年没回来,说买不到车票。今年端午节也没回来。我……我怕她不要我了。
这句话砸在王蓉心上。她想起姐姐王玲,想起王玲离家前的那个眼神——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恐惧?
那天晚上,王蓉在出租屋里整理录音。小月的声音反复播放:我怕她不要我了。她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但光标闪烁了很久,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她给周文打电话,说了今天的遭遇和班主任的话。
周文沉默良久。她说得对。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很容易有一种救世主情结,觉得我们可以为底层代言。但我们的代言,可能只是在消费他们的苦难。
那我该怎么做?假装看不见吗?
不是。周文说,但也许应该换个身份——不是研究者,是学习者。不是我为你说话,是我想听你说话。而且,听完之后,要做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
做什么?王蓉看着窗外城中村的灯火。小月需要妈妈回家,但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第二天,她去了区妇联,想咨询留守儿童的帮扶政策。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但话很现实:我们有‘亲情连线’项目,可以组织孩子和父母视频。但解决根本问题?那得靠经济发展,靠户籍改革,靠教育公平。这些不是我们一个部门能解决的。
王蓉要了一份政策文件汇编。厚厚的册子,里面有很多项目名称和预算数字,但翻到具体案例部分,只有寥寥几页,而且都是成功典型——某个留守儿童考上大学,某个打工父母返乡创业成功。
那些没能考上大学的、父母没能返乡的、像小月这样在恐惧中等待的孩子呢?他们在报告里是其余、部分、少数。
回城中村的路上,王蓉经过一个工地。挡上写着城市让生活更美好,里面塔吊林立,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高处移动。她忽然想:小月的父母是不是就在这样的某个工地上?他们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变高变美,却知这里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家。
在小月家楼下,王蓉遇见班主任。她正提着一袋米上楼。
您这是?
小月奶奶生病了,我看看。班主任说,王老师,昨天我的话可能太重了。我不是反对研究,只是……希望研究能真的帮到他们。
王蓉帮她提米。您觉得怎么才能帮到?
班主任想了想:比如,帮小月争取助学金,让她能安心上初中。比如,组织孩子们给父母写信——不是我们代笔,是他们自己写。再比如,最简单也最难的是:长期关注,而不是来一次就走。
那天下午,王蓉和班主任一起整理了学校二十多个特困生的材料,准备申请公益助学金。填表时,王蓉看着家庭情况那一栏,突然意识到:这些表格上的父亲职业:建筑工母亲、职业:保洁,和她论文里的研究对象一样,把人简化成了标签。
但小月不是标签。她是那个会在作文里写我梦见妈妈回来了,但醒来枕头是湿的的十二岁女孩。
晚上,小月主动来找王蓉。她递给王蓉一个折成方块的纸。给妈妈的。她小声说。
王蓉打开,是一幅画:一个女孩牵着女人的手,背景是彩虹和太阳。背面用铅笔写着:妈妈,我考试得了第一。奶奶病了,但我能照顾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
能帮我寄吗?小月问,我不知道地址怎么写。爸爸的手机老是打不通。
王蓉接过画,感觉这张纸有千斤重。好,我帮你。
深夜,她对着这张画坐了很久。她想,如果当年有人这样为姐姐王玲发声,如果有人在王玲害怕时问一句你怎么了,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打开田野笔记,在今天的日期下写道:
代言的伦理困境:
1. 我的学术训练让我习惯抽象化、分类、分析,但具体的人拒绝被简化。
2. 我想为他们发声,但我的声音可能盖过他们的声音,甚至扭曲他们的本意。
3. 任何短期的帮助都可能变成表演,真正的改变需要长期的、平等的陪伴。
4. 我自己的身份是双刃剑:作为研究者,我有资源;作为姐姐的妹妹,我有共情。但两者都可能让我越界。
暂时方案:
1. 放下代言者姿态,做转译者——如实记录,不添油加醋。
2. 在研究中加入行动维度:如帮助申请助学金,但不承诺做不到的事。
3. 时刻反思:我做这些,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的论文或良心?
小月的画提醒我:所有的宏观问题,最终都落在一个具体的孩子身上。她不需要我代言,她需要我帮忙寄一封信。
写完这些,王蓉小心地收起小月的画。窗外,城中村渐渐安静,但远处的工地上,夜班的灯光依然明亮。那些建设城市的人们,此刻是否也在想念家乡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依然会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依然会用理论分析结构性问题。但从此以后,每次敲下键盘,她都会想起小月那句我怕她不要我了,想起班主任的话,想起这张等待寄出的画。
伦理的荆棘丛里没有康庄大道,只有小心翼翼的前行。而每一步,都可能扎出血,也可能开辟出一条小径。
至少,明天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很明确:找到小月妈妈的地址,把这张画寄出去。
(本节完,约121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