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是坐凌晨三点的绿皮火车赶来的。王蓉在招待所门口看见他时,他背着鼓囊囊的登山包,眼下乌青,但眼睛很亮。
你其实不用……王蓉刚开口,就被周文打断了。
先看看损失。他拉着她进房间,把背包卸下。里面不是衣物,是另一台相机、备用录音笔、几个新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型急救包。李哥说你相机摔了,我带了我备用的。录音笔多带了一个。这些本子质量不错,适合田野用。
王蓉看着他把设备一件件摆出来,喉咙发哽。周文,我……
先不说这些。周文转身看她,表情严肃,伤着哪儿没有?
没有,就是吓到了。
周文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点笑意。那就好。饿吗?火车上买了面包。
两人坐在床沿啃着干面包。窗外天色渐白,镇子开始苏醒。王蓉把昨天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说到二柱摔相机时,声音还是发颤。
周文听完,沉默片刻。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我太冒失了?不该单独去村民家?
不是。周文摇头,是你忘了,田野调查不是单向的观察-记录,是互动。你记录了妇女们从合作社获得经济自主,但没预见到这会引发家庭关系紧张。你没给这些丈夫一个表达的空间。
王蓉怔住。
我不是说二柱的行为对。周文补充,但你想,当一个外来研究者整天围着他媳妇转,记录她怎么独立,怎么进步,而他作为一个同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男人,被完全排除在这个叙事之外——他会怎么想?
窗外传来早市的第一声吆喝。王蓉想起二柱通红的眼睛里的,除了愤怒,似乎还有别的……是羞耻吗?
我今天跟你一起回石洼子。周文说,但我不只是去保护你。我想见见二柱,听听他怎么说。
上午九点,李哥骑摩托车带他们回村。消息传得很快,他们到村口时,已有不少人围观。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戒备,有看热闹的兴奋。
翠琴和几个合作社的妇女等在小学教室门口。看见王蓉,翠琴快步上前:王老师,对不住,真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王蓉说,我没考虑到大家的难处。
二柱也在,站在人群外围,低头抽烟。周文径直走过去:二柱哥,能聊聊吗?
二柱抬头,眼神躲闪。有啥好聊的。
就聊聊村里的收成,聊聊外出打工的事。周文递了根烟,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爸也在工地摔伤过腰。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僵局。二柱接过烟,两人走到老槐树下。王蓉远远看着,听不清说什么,但看见二柱从一开始的紧绷,慢慢开始比划着手说话。
翠琴低声说:昨天你走后,二柱其实哭了。他说他不是针对你,就是憋屈。他在矿上干了十年,肺不好了,矿上不要了。回来种地不挣钱,看着媳妇能挣钱,心里……不是滋味。
王蓉点头。她懂这种不是滋味——那是男性养家角色被挑战的恐慌,是被时代甩下的无力,是面对妻子新生的、自己无法参与的世界的嫉妒与恐惧。
中午,合作社的妇女们做了顿简单的饭菜。吃饭时,周文和二柱回来了。二柱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神情松了许多。他走到王蓉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相机……我赔。
不用。王蓉推开,相信我有保险。二柱哥,昨天的事,我也有不对。我应该先跟村里男的也聊聊。
二柱捏着钱,站了很久,忽然说:王老师,你想知道我们村的事,我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写的时候,别光写女人苦,也写写我们男的苦。我们在矿上,下去不知道能不能上来;在工地,摔下来就是一辈子。我们也不是坏人,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比任何理论都更精准地击中了王蓉。她用力点头:我答应你。
下午,在合作社教室,王蓉和周文分头工作。周文跟村里的男人们聊,王蓉继续记录妇女们。但这次,她多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怎么能让丈夫们也支持合作社?
翠琴想了想:让他们也参与进来。比如跑运输,送货。男人要面子,你得给他个角色。
另一个妇女笑:我家那个,一开始反对,后来我让他管账——他小学毕业,比我认字多。现在比我还上心。
傍晚离开时,二柱送了他们一袋自家种的花生。摩托车驶出村口,王蓉回头,看见合作社的灯还亮着,妇女们还在赶工。
回镇上的路上,周文说:今天二柱跟我说,他最大的恐惧不是媳妇挣钱,是怕媳妇挣钱后看不起他,跟别人跑了。他说:我们这代男人,没念过什么书,就会出力气。现在力气不值钱了,我们还能干啥?
王蓉靠在他背上,风很大,但她觉得很踏实。我今天也在想,我们的研究总在关注女性赋权,但如果不考虑男性在这个过程中的失落和恐惧,赋权可能制造新的对立。
对。周文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社会变迁是系统的,牵一发动全身。你让一部分人站起来,得想想那些可能被绊倒的人。
晚上在招待所,两人整理今天的笔记。周文看到王蓉记录的二柱那句话——别光写女人苦,也写写我们男的苦,沉默了很久。
王蓉,他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姐姐王玲的失踪,跟她丈夫的处境也有关系呢?如果那个男人也是被贫困、被期望、被某种‘男人就该养家’的观念压垮了呢?
王蓉的笔停在纸上。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在她心里,姐姐的婆家是加害者,是沉默的共谋。但如果……如果他们也是某种结构的受害者?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如果有机会找到姐夫,我也想听听他的说法。
夜深了,周文睡在隔壁房间。王蓉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今天的种种。恐惧依然在——二柱摔相机的那一幕还会在梦里重现。但另一种东西在生长:对复杂性的敬畏,对每个人处境的理解,对自己研究局限的清醒认知。
她打开手机,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今天遇到点事,但解决了。学到了重要的一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哪怕他们伤害过别人。
母亲很快回复:你长大了。在外面好好的。
王蓉盯着这句话,忽然泪流满面。长大,也许就是不再轻易划分善恶,开始看见每个人背后的深渊与挣扎。
窗外的镇子彻底安静下来。明天,她和周文要分开了——他要去另一个调研点,她要继续寻找姐姐的线索。但此刻,她知道,无论前方的田野多么艰难,有个人会坐夜车赶来,会带来备用相机,会陪她面对愤怒的村民,也会在她开始简化世界时,提醒她看见复杂。
这比任何理论都重要。因为研究终会结束,论文终会归档,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支撑,是穿越所有沉默的、最坚韧的线。
她闭上眼睛,第一次在田野中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