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四点,徐丽家的客厅。
阳光透过老洋房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柚木地板上切出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道——那是徐丽最近新换的线香,说是能帮助专注。
乔卫东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但没有在看。
他在等水烧开——徐丽在厨房煮咖啡,说今天要尝尝她刚从云南带回来的豆子。
客厅很安静,只有厨房传来的细微声响。这种安静是舒适的,不是尴尬。
乔卫东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扫过客厅里的摆设:书架上的心理学着作,墙上徐丽自己画的水彩小品,茶几上摊开的几本学术期刊。
他的目光停在最上面那本——《当代心理学研究》,徐丽担任编委的那本。封面上有个醒目的标题:《孤独的创造性:艺术创作中的自我对话机制》。
乔卫东顺手拿起来,翻到目录页。他的目光很快被其中一篇报道的标题吸引:
“在边缘处盛放:摄影师黄玫瑰的视觉独白”
作者署名是徐丽。
乔卫东挑了挑眉,翻到那一页。
文章占了两整版,配了三张照片。第一张是摄影师本人的肖像——黑白照,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发,很利落。
她靠在一面斑驳的砖墙上,侧脸对着镜头,眼神看向画面外某个不确定的远方。
那眼神很特别。不是冷漠,不是疏离,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抽离。就像她人在此地,但灵魂在另一个维度。
乔卫东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文章是徐丽的笔触,理性中带着罕见的感性:
“……黄玫瑰,本名黄月季,却坚持用‘玫瑰’这个更带刺的名字。她的摄影作品很少出现在主流画廊,更多是在独立艺术空间和小众展览中。
主题永远围绕‘孤独’——不是悲情的孤独,是存在意义上的、作为个体本质的孤独。”
“在她的镜头下,空无一人的车站长椅、沙漠里孤立的枯树、深夜便利店独自吃关东煮的老人、窗台上积了灰的旧玩偶……这些寻常物象被赋予了一种诗性的重量。
她不用夸张的构图或强烈的色彩,只用最朴实的黑白灰,却拍出了最浓烈的情感。”
“问及创作动机,她说:‘我不是在拍孤独,我是在拍自由。只有真正孤独的人,才能真正自由。’”
“这种美学立场让她在艺术圈备受争议。主流评论家批评她‘故作深沉’、‘回避现实’。但她从不在意,继续用镜头捕捉那些被忽略的瞬间,就像一朵在悬崖边自顾自盛开的玫瑰,不需要观众,不需要掌声。”
乔卫东读到这儿,手指在纸页上停顿了一下。
不需要观众,不需要掌声。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
厨房里传来咖啡机的蒸汽声。徐丽端着托盘走出来,看到乔卫东手里的杂志,笑了:“看到我的文章了?”
“嗯。”乔卫东抬起头,“这个黄玫瑰……你采访过她?”
“约了三次,她才同意。”徐丽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倒了两杯咖啡,“很难接近的一个人。第一次见面,她迟到了四十分钟,来了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我只能给你一小时。’”
乔卫东接过咖啡:“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真的聊了一小时。”徐丽在他身边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很奇妙的体验。她说话很少,但每句话都经过思考。
我问她为什么总是拍孤独的主题,她说:‘因为那是生命的底色。承认孤独,才能看见真实。’”
“有意思。”乔卫东抿了口咖啡,香气很浓郁,“她现在在哪儿?”
“上周刚结束在上海的个展,应该还在上海。”徐丽看了他一眼,“怎么,感兴趣?”
“有点。”乔卫东没有掩饰,“她的作品……有力量。”
徐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卫东,黄玫瑰和你认识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她……太纯粹了,纯粹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她可以为了拍一张日出照片,在零下二十度的漠河等三天。可以为了一个镜头,爬上即将拆除的废弃水塔。她的世界里,只有摄影,其他都是干扰。”
乔卫东听出了徐丽的言外之意:“你觉得我不该去打扰她?”
“不是不该。”徐丽斟酌着措辞,“是……你可能打扰不了。她像一块冰,看着透明,但太冷了,暖不热。”
乔卫东笑了:“我还没说要做什么。”
“你的眼神已经说了。”徐丽也笑了,“不过说真的,如果你想认识她,我可以介绍。但别抱太大期望。
她对男人——尤其是成功的男人——有种天然的警惕。觉得我们都是被社会规训的产物,失去了本真。”
“这话说得挺狠。”
“但她说得对。”徐丽认真地说,“我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被规训了。只是我们学会了在规训和自我之间找平衡。而她,拒绝任何平衡,只要绝对的自由。”
乔卫东放下咖啡杯,重新拿起杂志,看着黄玫瑰那张黑白肖像。
照片里的女人眼神坚定,嘴角有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在悲悯什么。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或者说,前世——他站在天台边缘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整个世界都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对峙的孤独感。
那时候他觉得那种孤独是绝望的。
但在这个女人眼里,那种孤独似乎是……滋养。
“她的个展还在吗?”乔卫东问。
“昨天是最后一天。”徐丽说,“不过展馆是我朋友开的,如果你想去看看作品,我可以打个招呼。”
“好。”
……
第二天下午,乔卫东一个人去了那个艺术空间。
地方在m50创意园区,一栋旧厂房改造的建筑,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秋天了,叶子开始变红。
展馆不大,门口挂着的“黄玫瑰视觉独白”海报已经有些褪色。推门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接待台后面玩手机。
“您好,”小姑娘抬起头,“展览昨天结束了,今天不开放。”
“我是徐丽医生的朋友。”乔卫东说,“她说可以来看看。”
小姑娘恍然:“哦,徐医生打过招呼了。您请进吧,作品还没撤,不过灯光关了一半。”
乔卫东点点头,走进展厅。
果然,大部分射灯都关了,只有几盏基础照明亮着。但这反而让展厅有了一种特别的气氛——昏暗中,墙上的照片像一个个悬浮的梦境。
他慢慢走着,一张张看过去。
第一张:凌晨四点的菜市场。摊主们还在准备,地上散落着菜叶,一盏孤灯照亮一个蹲着抽烟的男人。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要把整个画面吞没。
第二张:废弃的游乐场。旋转木马锈迹斑斑,一只破旧的玩具熊坐在最前面的木马上,眼睛掉了一颗。
第三张:医院走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太太站在窗前,背对着镜头,窗外是正在拆除的老楼。
第四张……
乔卫东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
这张照片很奇怪。拍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一个女人的背影——短发,消瘦的肩膀,背上有淡淡的蝴蝶骨轮廓。
镜子很脏,有裂纹,所以那个背影也是破碎的。照片的右下角,镜子的边缘,有一只女人的手轻轻搭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很美,美得脆弱,又美得有力量。
照片下方的标签写着:《自观》,2023,黄玫瑰。
乔卫东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然后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个空旷的展厅里很明显。
他转过身。
一个女人站在展厅门口逆光的位置,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轮廓——瘦,挺直,短发。
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打量他。
乔卫东也没说话。
过了大概十秒钟,女人走进来,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就是杂志上那张脸,但更生动。皮肤很白,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白,眼睛很黑,看人的时候有种直接的、不加掩饰的审视。
“你是徐丽的朋友?”她的声音比想象中低一些,有点哑。
“是。”乔卫东说,“乔卫东。”
“黄玫瑰。”她报上名字,走到他刚才看的那张照片前,也看着那只手,“你喜欢这张?”
“喜欢。”乔卫东说,“但说不上为什么。”
“那就对了。”黄玫瑰转过头看他,眼神还是那种审视,“能说清楚为什么喜欢的东西,通常都不值得喜欢。感觉比理性诚实。”
乔卫东笑了:“有道理。”
“你笑什么?”黄玫瑰问得很直接。
“笑你说得对。”乔卫东收敛了笑容,“我以前也总想给每件事找个理由,后来发现,很多事没理由,就是感觉。”
黄玫瑰看了他几秒,忽然说:“你不是艺术圈的人。”
“怎么看出来的?”
“气质。”她转回身,继续看着自己的照片,“艺术圈的人看作品,眼睛里总有算计——这幅能卖多少钱,那个题材现在流不流行,这个构图够不够先锋。你没有,你就是单纯在看。”
乔卫东没接话,也转回身,和她并肩看着那张照片。
展厅里又安静下来。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很模糊。
“你为什么拍这个?”乔卫东问。
黄玫瑰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我在一个拆迁区找素材,走进一栋快拆了的楼。三楼有面镜子,碎了一半。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很陌生。像另一个人。”
她顿了顿:“我们每天都看自己,但看到的都是脸,是表情,是社会角色。很少看到自己的背影——那个离开时的自己,那个不面对任何人时的自己。我觉得那个背影更真实。”
乔卫东仔细看着照片里那个破碎的背影。
确实,很陌生,但又很熟悉。像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那个不被看见的自我。
“你相信人有灵魂吗?”黄玫瑰忽然问。
乔卫东想了想:“前世今生那种?”
“不,”黄玫瑰摇头,“是更抽象的那种。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部分,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甚至不会被自己完全理解。那就是灵魂。”
“我相信。”乔卫东说,“我觉得我见过我的灵魂——在某个很绝望的时刻。”
黄玫瑰转头看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了审视之外的东西:“什么时候?”
乔卫东没打算详细说前世跳楼的事,只是说:“站在高处,觉得一切都无意义的时候。”
黄玫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又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说:“我要撤展了,你该走了。”
逐客令下得很直接。
但乔卫东没觉得被冒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很简单的白色卡片,只有名字和电话:“如果下次有展,可以告诉我。”
黄玫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没放进口袋,就那么拿在手里:“我不会主动联系任何人。”
“我知道。”乔卫东说,“所以我说‘如果’。”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黄玫瑰在身后说:“你为什么想看我的展?”
乔卫东停下脚步,没回头:“因为想看看,一个完全忠于自我的人,眼睛里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点。”乔卫东说,“很美,也很孤独。”
黄玫瑰没说话。
乔卫东推门出去了。
走到创意园区的街道上,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乔卫东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建筑,笑了笑。
确实和徐丽说的一样。
一块冰。
但冰有冰的美。
他拿出手机,给徐丽发了条微信:“见到黄玫瑰了。谢谢介绍。”
徐丽很快回复:“怎么样?”
“像你说的一样。”乔卫东打字,“但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动心了?”
“谈不上。”乔卫东想了想,“就是觉得……很久没遇到这么纯粹的人了。像一面镜子,能照见自己。”
“小心点。”徐丽回,“镜子太干净了,容易照出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乔卫东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一会儿,回了一个“嗯”。
然后他收起手机,沿着街道慢慢走。
路边的咖啡馆里飘出烘焙的香味,情侣牵着手走过,有小孩在玩滑板车。这些日常的景象,在见过黄玫瑰那些照片后,忽然有了一种不同的质感——好像更鲜活,也更脆弱。
他想起那张医院走廊的照片。老太太看着窗外正在拆除的老楼。
一切都在变化,都在消逝。而黄玫瑰用镜头抓住了那些消逝的瞬间,给了它们永恒的形式。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需要多深的孤独?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江莱:“晚上来俱乐部吗?新到了一批摩托车,酷毙了。”
乔卫东回复:“好,几点?”
“八点。等你。”
他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却还是那张《自观》照片里的手。
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搭在破碎的镜子上。
那么轻,又那么重。